稷薿的日子如山涧清溪,潺潺流淌,转眼便过了半月。这日清晨,谢令璋尚在榻上揉着惺忪睡眼,便听见窗外传来周雨声刻意压低的嗓音:"阿辰,快起来,后山的灵猴桃熟透了!"
他一个激灵翻身坐起,胡乱套上外衫就往外跑。三个孩子熟门熟路地绕过巡守的弟子,钻进了后山那片茂密的桃林。晨露未晞,沾湿了他们的衣摆,枝头沉甸甸的灵猴桃泛着诱人的金黄油光,散发着清甜的香气。
周雨声利落地攀上树干,专挑那最大最熟的往下扔。谢令璋在下面接着,怀里很快就堆满了毛茸茸的果实。谢檀则安静地坐在一旁的青石上,用衣袖细细擦拭着一个特别饱满的桃子,擦干净了才递给谢令璋:"这个甜,你先尝。"
三人抱着满怀的桃子,在林间肆意横行。谢令璋跑得急,衣角被荆棘勾住,一个踉险些摔倒。谢檀眼疾手快地扶住他,自己却不小心扭伤了脚踝。
回到周府时,三人皆是一身狼狈。儒意仙师见到他们这副模样,又是好笑又是心疼,连忙取出药膏为谢檀揉按肿起的脚踝。她的动作轻柔而专注,指尖萦绕着淡淡的治愈灵光,谢檀垂着眼帘,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下一小片阴影。
"母亲..."他忽然极轻地唤了一声,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仙师的手几不可察地一顿,随即又继续揉按的动作,只是眼睫低垂,掩去了眸中情绪。
谢令璋蹲在一旁,看着仙师温柔细致的动作,忽然觉得这一刻的仙师,与平日里那个超然物外的形象有些不同,更像是一个寻常的、心疼孩子的母亲。
晚间用膳时,周伯伯见谢檀走路微跛,关切地问起缘由。周雨声抢着将白日里的"壮举"绘声绘色地描述了一番,眉飞色舞。周伯伯听得哈哈大笑,又给他们的碗里各添了一大块蜜汁火腿:"年少时谁没淘气过?只是下次可要小心些,莫要再受伤了。"
夜深后,谢令璋躺在床上,却毫无睡意。他悄悄爬起身,想去厨房找水喝,却在经过仙师院落时,隐约听见里面传来低语声。月光如水,将两道身影投在窗纸上——是仙师与周伯伯。
"...那孩子终究是隐患。"周伯伯的声音带着少有的凝重。
仙师的叹息轻得像一片羽毛落下:"我知道。韫文喜欢他,这是他的选择,也是...我的选择。"
谢令璋屏住呼吸,躲在廊柱的阴影里。他听不懂"隐患""选择"这些深奥的词,却能感受到那话语中沉甸甸的分量。
"只是苦了檀儿..."仙师的声音里带着一丝难以察觉的颤抖。"各人有各人的缘法。"周伯伯安慰道,"我看檀儿性子沉静坚韧,未必不是好事。"
窗纸上的剪影微微晃动,仙师似乎摇了摇头:"我宁愿他像阿辰那般,天真烂漫,无忧无虑..."
谢令璋的心猛地一跳。他忽然想起白日里仙师为谢檀揉脚时那复杂难言的眼神,想起谢檀那声几不可闻的"母亲",想起这些日子以来察觉到的那份若有若无的疏离。一些模糊的念头在他心中渐渐成形,像晨雾中的远山,看不真切,却真实存在。
他轻手轻脚地退回房间,躺在床上,望着帐顶繁复的绣花纹样出神。谢檀在隔壁床上翻了个身,轻声问:"还没睡?"
"哥哥,"谢令璋在黑暗中睁大眼睛,"你喜欢稷薿吗?"谢檀沉默了片刻,才缓缓道:"这里很好。"
"那...比起方定呢?"这一次的沉默更长了。夜风穿过回廊,带来远处隐约的蛙鸣。
"方定有父亲,有你。"谢檀的声音很轻,却格外清晰,"稷薿有母亲,有舅舅和表哥。都是...家。"
谢令璋不再问了。他钻进谢檀的被窝,像小时候那样紧紧抱住哥哥的手臂。谢檀身上有仙师留下的药膏的清苦气息,混合着他本身干净的青檀香,成为一种独特而令人安心的味道。
"哥哥,"谢令璋把脸埋在他肩头,闷闷地说,"我们永远在一起,好不好?"谢檀没有立即回答,只是轻轻拍着他的背,安抚着这个不安的孩童。
月光从窗隙漏进来,照见谢檀清秀的侧脸,那神情不像个九岁的孩子,倒像是承载了太多心事的成年人。
"睡吧。"最终,他只是柔声说道,"明日带你去溪边钓灵虾。"谢令璋闭上眼睛,却在心里默默发誓——等他长大了,一定要解开这些萦绕在仙师和哥哥之间的迷雾。他要让哥哥真正地开怀大笑,像周雨声那样毫无阴霾。
窗外,稷薿的夜更深了。山风拂过竹林,发出沙沙的轻响,像是在诉说着那些不为人知的故事。而床榻上相拥而眠的两个孩子,一个已然沉入梦乡,另一个却睁着眼,在黑暗中静静思索着成长的秘密。
晨光熹微时,谢令璋被窗外灵雀的啁啾声唤醒。他揉了揉眼睛,发现谢檀早已起身,正坐在窗边的小几前,就着天光翻阅一卷泛黄的古籍。晨光为他专注的侧脸镀上一层柔和的金边,那神情竟与先生有几分神似。
"哥哥在看什么?"谢令璋赤着脚跑过去,好奇地凑上前。谢檀合上书卷,露出封面古朴的《巴山异物志》:"随便看看。后山溪涧里的灵虾最喜食一种青蕨,我们今日去采些来做饵。"
用过早膳,三个孩子提着竹篓往后山去。周雨声一路都在哼着稷薿特有的山野小调,嗓音清亮,惊起林间片片飞鸟。谢令璋学着他的调子,却总唱得不成腔调,惹得周雨声哈哈大笑。
溪水清浅见底,能看见五彩的灵虾在卵石间游弋。谢檀挽起裤脚,仔细辨认着水边的植物,很快便找到了那种叶片呈羽状的青蕨。他采撷的动作熟练而轻柔,仿佛做过千百回。
"哥哥以前常来钓虾?"谢令璋蹲在一旁问。谢檀将采好的青蕨放进竹篓,目光悠远:"小时候常随阿娘来。她说灵虾虽小,却最考验耐心。"
正说着,周雨声已经迫不及待地甩出钓竿。谁知用力过猛,钓线缠上了对岸的树枝。他急得抓耳挠腮,谢檀却只是微微一笑,指尖凝起一道细微的灵力,轻轻一引,那钓线便乖巧地松脱下来。"还是表弟厉害!"周雨声由衷赞叹。
午后的阳光透过竹叶,在地上洒下斑驳的光影。三个孩子满载而归,竹篓里装满了活蹦乱跳的灵虾。儒意仙师亲自下厨,将灵虾烹制成一道鲜香四溢的翡翠虾仁。谢令璋注意到仙师总是先给自己夹菜,目光中带着难以言喻的怜惜。
次日,周伯伯说要带他们去参观稷薿最负盛名的织云坊。织机轰鸣声中,五色灵丝在织女手中化作流光溢彩的云锦。谢令璋看得目不转睛,却见谢檀对着一匹月白云锦出神——那料子的颜色,与先生常穿的如出一辙。
"檀儿若是喜欢,我让人裁一件新衣给你。"周伯伯注意到他的目光,温和道。
谢檀却摇了摇头:"不必了,舅舅。父亲说修行之人,不该在衣着上过分讲究。"
回程的马车上,谢令璋靠在谢檀肩头,小声问:"哥哥想家了吗?"
车帘随风轻扬,窗外是稷薿连绵的青山。谢檀望着远天,轻轻"嗯"了一声。
"那我们什么时候回方定?""再过三日。"谢檀替他理了理被风吹乱的额发,"父亲来信说,要检查你的功课了。"
谢令璋顿时苦了脸,惹得周雨声哈哈大笑。笑声中,马车碾过青石板路,轱辘声悠长,像是为这段美好的时光做着倒计时。
当夜,儒意仙师来到他们房中,手里捧着两个精致的香囊。一个是给谢令璋的,绣着活泼的灵鲤;另一个给谢檀的,却绣着遒劲的墨竹。
"里面装了安神的草药。"仙师亲自为他们系在腰间,动作轻柔,"望你们...平安喜乐。"
谢令璋低头看着那枚竹纹香囊,指尖轻轻抚过细腻的针脚。月光从窗棂间洒落,照见他眼中一闪而过的水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