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到走近了,却忽然脚下一停,她刚红下去的脸顿时又烧了起来,只因距离近了,隐隐能听到绯对佚名说的话,道:“苏恩达丽,你会不会有些失望?我不能像吾爱讨卜幼欢心那样,讨你欢心。”
佚名摇头道:“不!”
绯却仍感失落,道:“其实我也想那样讨你欢心。可是真正在你面前,我却有些做不来,只因我知道,你不是卜幼妹妹,若我那样做,你大概会像以前那样,跪地俯首,叫我‘少爷’,提醒我主仆之分。我不想看到你这样,不想吓到了你,所以我也不会做那些举动。可这些心里话,我却要对你说的明明白白,叫你明白我的心意。你现在可以不接受,反正我们会永远在一起。你说过了,永远。是不是?”
佚名哑声道:“少爷……”
绯:“你什么时候不叫我少爷,那我就高兴了。都是主仆,可吾爱和卜幼却与我们两人不一样。是不是我不够主动?可是我又怕太主动,显得霸道了些,你会不喜欢我那样。无论如何,我总是希望你高兴……苏恩达丽,你别嫌我啰嗦。我也不知怎么回事,最近时常心有不安,好怕突然失去你。我真想时时刻刻与你在一起。”
他生性坚韧不屈,具备狼人族不畏不惧的优良血统,是个铁血男儿。可唯独到了佚名这里,总是这般多愁善感,情致缠绵。
佚名岂是木石之心?只是爱在心口难开。终不忍让绯失落,头一回,破天荒的,她上前一步,拥住了他。但仅仅是温存须臾,便松开双臂,后退一步,仍是低首待命的模样。却谁也不知道,白布之下,少女笑涡红透,心跳如麻。
不过仅是这样,绯也是好满意,好意外,以至于呆立原地,半晌,忽然上前再度抱住了佚名。
两人情意正浓,卜幼怎好打扰?低声对吾爱道:“咱们再去别处逛逛吧,不要打扰他们了。”
吾爱道:“小仆遵命。”
卜幼见前方茶馆中人头攒动,热闹非凡,提议道:“我们去那茶馆看看发生了什么事?”步行一段路,进入茶馆,挤进人群。
只见偌大的厅堂中,中央留出一块空地,摆放了一张桌子,桌上满是笔墨纸砚,有诗人在吟诗作赋。四周围满了宾客,或坐或站,观摩作诗。
卜幼自认从小最不爱读书,每每听到教书先生之乎者也,便是瞌睡连连,不欲多看,抬步便走。然而脚步刚转,余光忽然扫到一个人,便即停下,转头一看,只见那人坐在不起眼的角落,粗布麻衣,虽只露出一小片肌肉修劲的胸膛,却也可知此人身材健硕,双腮绯红,似是喝了不少酒,但眼神清澈明亮,又似没醉。
卜幼大感惊奇,几步过去,道:“钦臣族长!你怎么会在这里?”
不错,这人正是钦臣。
在她看来,猎人和文人,好似一个天南,一个地北,话不投机半句多,不是一路人。却没想到,在这种文人诗会,竟遇猎人族族长,钦臣。
钦臣也认出卜幼是住在府中的小姑娘,恐她向族人说起自己参与诗会一事,不禁心中紧张,结结巴巴解释道:“我……呃……我我我,对,我在这负责喝酒的!喝酒。”说着,拿起酒盅一饮而进。
一文人笑嘻嘻附和道:“对,方兄可不是来参加诗会的,是替我喝酒的!我年纪大啦,喝不动啦!”
这文人面容沧桑,头发半白,已是花甲之年,却叫钦臣一个“兄”字,只因钦臣具有猎人血统,最长有两三百年的寿命,却比一般人要衰老得慢一些,当下看起来二三十岁的样子,年轻力壮。
不过,卜幼仍是纳闷,道:“方……”
钦臣道:“我以前姓方,继任族长后才叫了钦臣。”
“原来如此。”卜幼道:“敢问钦臣族长以前姓方名谁?”
钦臣却忽的羞红了脸,摆了摆手,笑道:“名字难听得要命,别问了。丢人。”
那文人却替他道:“方兰雅!”
钦臣心中一跳,“方兰雅?哈,那是哪个孙子?不认识不认识。”
众文人都是他的老相识,齐声道:“就是你啊!哈哈哈!”
这下,再也装不住了。钦臣“啪”的一声,打开折扇,挡住了越发红润的脸,呼呼扇风。
卜幼着实有点惊讶,只因方兰雅这个名字听起来文雅之至,与猎人那勇猛壮硕的形象实有差别。
钦臣道:“姑娘,别听那些人乱……放屁。你看我这样子,像个文嗖嗖的人么?”这个样子,粗布麻衣,胡子拉碴,糙里糙气。卜幼摇头道:“不太像。”
那文人道:“我可没胡言。他以前可不是现在这副糙汉模样,都是为了……”
没容他说完,钦臣打断道:“闭闭闭闭嘴!”说着,做贼一般,往门口觑了一眼。
那文人便嘻嘻一笑,住口不谈。
虽是不谈,但恰恰说明心虚。一个人两个人或许可以撒谎,但是人多了,却是很难了。卜幼这才认真端量钦臣。若是他将胡渣剃了干净,头发留长,换上一身棉麻白衣,倒真的儒雅秀致。
钦臣见卜幼在打量他,道:“姑娘,你别听这帮大老爷们胡吹。”
卜幼:“人不可貌相。如果钦臣族长不喜欢诗词歌赋,为什么要来到这里?而且,喜欢诗词歌赋本就是一件雅事,何必着急否认?”
钦臣:“真只是喝酒。我是个酒腻子,哪里有酒哪有我,不喝白不喝嘛。反正喝也喝不醉……”说着,似乎是脸太热了,拿了折扇呼呼的扇。
然而他不拿折扇还好,一拿折扇,卜幼登时更加起疑了。
这把折扇描着高山流水之间,有一书生浪子在吟诗作赋。
卜幼道:“你这折扇倒是诗情画意。”
钦臣一愣,“啪”的一声把扇子合上了,道:“奥,这是上任族长,也就是我师父送我的武器。”
这把折扇,十根银骨,钢银质地,坚硬冰冷,能瞬间切断狼人喉骨。
卜幼嫣然一笑,道:“用这么诗情画意的折扇,去斩杀凶猛暴戾的猛兽。钦臣族长,你猜我此时此刻,想到了哪一句话?”
钦臣:“哪句话?”
卜幼:“金刚手段,菩萨心肠。”
闻言,钦臣一怔,眼中有光,定定望着卜幼。
卜幼又道:“钦臣族长,这把扇子,你会抛弃它吗?”
钦臣笑,坦然道:“不会。永远不会。”
说这六个字时,他不再是方才那般粗里粗气,也不急于否认,而是用一种极其儒雅,极其从容,极其坚定的语气说的。
原来,对于钦臣来说,他最想成为的不是猎人族长,只是一介文人书生,最喜一个人待着读书,或与友人饮酒作赋,却奈何天赋异禀,是那个上天选中的、承担大任的斯人也。
身居族长之位,尤其是猎人族长,哪能树立一个文雅形象?为了担起大任,钦臣留了胡渣,剪了头发,狠心把自己的棋盘、瑶琴、茶具……等等雅具都给扔了。
书房里的书籍也扔了大半,有几本书是他极其忠爱的,无论如何割舍不掉,便是偷偷封存宝箱。书架上只留下关于兵器、兵法等方面的书籍。
在决心放弃文人身份的那个夜晚,他偷偷落泪了好久。
但是又有什么办法?在世人眼中,无论如何,猎人都不会和风雅温柔联系在一起。同时为了震慑狼人,猎人必得是勇猛刚强。
——猎人,永远,绝对,不能是一个文人。
这是永远无法撕掉的标签。
他年纪轻轻便担此重任,族内、族外,很多双眼睛都在盯着。他不想叫人拿他的错处,说他的是非,只能改变自己,迎合大众,如此,他才能保护好族人和绯,不负前任族长厚望。
于是自那以后,他便模仿起师父的样子,跟人说话大大咧咧,没皮没脸,有时还会蹦出一两句粗话,例如“老子”,“妈的”之类的骂语,尽量迅速把自己变成一个有勇有谋的铁血糙汉。
后来,尘封旧物的宝箱很久很久都没有打开了。棋艺、琴艺等等风雅之事也都十分生疏了。世人皆叹:那个书生已经消失了……
钦臣却哈哈一笑,展扇摇风。
那把画扇,分明钢银质地,坚硬冰冷,能瞬间切断狼人喉骨;然而其上却画着高山流水之间,有一书生浪子在吟诗作赋……
曾有弟子问:“族长,这把扇子你从哪得来?”
钦臣道:“师父送我的。”
弟子:“上一任族长?怎么会?他那样的铁血汉子怎么会有扇子这种娘们儿唧唧的东西?”
钦臣:“哈哈,当时我也不明白,可现如今,我却明白了。”
弟子:“明白什么?”
——金刚手段,菩萨心肠。
谁说文人不能成为猎人?谁说文人只能吟诗作赋,不能上阵杀敌?
其实师父早就告诉他了:
你可以是一个文人,心怀风雅、温柔、烂漫……等等这一切柔软的力量,歌颂这世间的真诚、善良、美好;同时你也可以是一个猎人,依然身穿坚硬铠甲,手握铁血兵刃,斩杀这世间的虚假,邪恶、丑陋。
你用最慈悲的心,出最锋利的剑,去守护希望,破除绝望。
愿你初心不变,永志不忘,归来,仍是翩翩书生,方兰雅……
方才卜幼一句点出钦臣心中的理想,虽然两人萍水相逢,却让他感到如逢知己,不禁问道:“姑娘,我以前并未见过你。你姓甚名谁?来自何方?”
卜幼微微一笑,道:“我无名无姓,来自不知何方。你还愿意跟我这个不知来历的无名客交朋友吗?”
钦臣:“哈哈!当然,不胜荣幸!我敬姑娘一杯。”
卜幼拿了酒碗,道:“好。”仰头一灌,咳,果然呛到了。
钦臣笑道:“姑娘曾经可这样与人喝过酒?”
卜幼如实道:“喝过的。那是很久很久以前了。不过,哈哈,与我喝酒的那人是个骗子……当时骗得我好惨。算了,往事不可追。”
钦臣朗声大笑,笑到一半,忽的笑容僵住,直直盯着某个方向,眉头越皱越紧……
卜幼循他视线望去,只见门口站着两个人,一个华衣公子和一个全身缠满白布的侍卫,正是绯和佚名。想来是这二人私会完,发觉卜幼吾爱不见了,便是四处寻找,找到了这里。
不过似是仇人见面,绯脸色发冷,一双狼目阴沉地盯着钦臣。
钦臣却不想与这孩子起冲突,只当做看不见,双目一转,重新望向诗人们,道:“哎呀,吴老弟,你又输了……”
那吴老弟便是之前答话的文人,一听这话,满头雾水,“我哪输了?”
却不听他辩驳,钦臣自顾自道:“输了输了就是输了,一大老爷们儿别输不起啊!没事儿,来,老哥替你喝!”拿了酒碗,仰头海灌,佯装醉了,趴在桌上,竟打起了呼噜。
卜幼无奈,这哪是输了,分明是钦臣想借酒化解尴尬。
这时,有文人道:“下一个作诗词令是什么?”
有人道:“走马灯如何?”
闻言,卜幼心中一滞,这声音颇有些熟悉,像……像国主!她游目四顾,却并未见到那神秘人影,心道:“难道是听错了?”
这时,一文人叫道:“好啊好啊!走马灯好!今儿个正是祀鬼节,走马灯很是应景!”
“那就这么定了,题目:走马灯!”
众文人铺开宣纸,执了墨笔,默默思忖着应做什么诗词才好。方才还吵吵嚷嚷,当下里,却是一派安静,静得轻轻翻动纸张的声音都清晰可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