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想着,忽听佚名道:“请罪。”
卜幼顿感疑惑:“请罪?为什么请罪?”转念一想,当即了然:“想来佚名以为是自己吵醒了绯,所以才请罪。”
绯道:“你请罪做什么?方才不知怎么的,我忽然就醒了,不是你的错。你快点站起来,不要总是跪在地上。”
卜幼暗暗松口气,想来虽然自己甩脱他双臂,可幸得动作足够快,躲藏也快,便没有给绯发现。
绯道:“苏恩达丽,你过来我身边坐。”
卜幼早就听到“苏恩达丽”这四字,只是当时心思不在这四字上,全在绯醒了这件事上,现在一听,满肚疑惑:“苏恩达丽是谁?”转念一想,在绯眼中,这屋里只有他和佚名两个人,方才那苏恩达丽,明显是在呼唤某个人的名字,十有**是佚名,又想:“这是佚名的真实名字吗?这个名字有点奇怪。”
这时,听得绯道:“我之前为什么突然晕了?是不是哪个猎人打了我?”
佚名若是点头,那便是撒谎,又为绯与猎人之间平添矛盾;若是摇头,又恐绯追问她事情的前因后果,若是知道她为了自己与猎人打架,到时免不了绯要找猎人算账,又是一顿争吵。果真是进退两难,她又不善言辞,于是一时间,她僵立原地,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绯见她这番有口难开的模样,便知定是发生的事情令她为难,便也不多问,转而道:“我现在睡不着,想跟你说会话。”
卜幼听到轻盈的脚步声响起,半晌,眼前一亮,暖黄的火光洒了满屋,想来是佚名点燃了油灯。
却忽听绯惊呼道:“你受伤了!”
佚名一怔,“什么……”
绯走下床榻,来到她面前,道:“你吐血了,这里……”指尖轻轻碰了一下她的下巴,道,“白布上有血。你一定是吐血了。”
她这才后知后觉,定是与猎人打架时,身受内伤,口喷鲜血,染红了白布,只是她看不见自己的脸,没意识到这件事,方才火光一亮,才让少爷发现了白布上的血。
她不想让少爷担心,便道:“不疼。”
“怎会不疼?”绯愤愤道,“肯定是猎人干的!你哪里受了伤?”
佚名:“没事。”
绯:“你惯会逞强……你需要上药。来,我看看……”说着,伸手去拉佚名胳膊,想为她检查伤口,却被佚名闪身避开,听她坚持道:“没事。”
“……”
绯心知佚名要自己上药,以往每每受伤,她都会自己清理伤口,这一回同样如此,他也不便勉强,况且男女授受不亲,若是将她全身白布揭下,岂非□□?
话说回来,他已许久未见白布之下,佚名真实的容貌了。
他呆呆望着佚名,良久,叹了口气,才道:“那好,你自己上药……”
佚名以为绯要她立刻回去上药,便道:“属下告退。”
绯却急忙拦住,道:“先等等……我有个东西送给你。”说着,往一个柜子走去,边道:“过几天是你的及笄之日,但那几天临近红月之夜,不是个好时候……我……我想提前给你庆祝及笄之日。我送你一样东西。”语气之中竟有几分腼腆,似是要送什么令人害羞的东西。
卜幼藏在暗处,隐隐好奇,却也知偷窥是一件极不好的事,立马捂住双眼双耳,然而……耳边听着翻箱倒柜的声响,心中立时瘙痒难忍,天人交战——
凡人卜幼蓬头垢面,身着肥大的破烂布衣,跪在地上,道:“那到底是什么东西?小人就看一眼,看一眼就马上闭上眼睛,小人保证!”
判官卜幼头戴朱砂帽,坐于高堂之上,一脸铁面无私,敲了一记小锤子,喝道:“不行!偷窥别人**是很不好的!”
凡人卜幼举起白嫩嫩的小手,对天发誓:“判官大老爷,我肯定不会说出去!如果我说出去,就让我死无葬身之地!”
判官卜幼待要说什么“你已经死了,毒誓不算数”,凡人卜幼却立刻捂住了耳朵,闭上了眼睛,念念有词道:“不听不听不听,不听那个甚么念经!”说罢,自我说服成功,缓缓睁开了明亮的双眼。
只可惜……不,不是可惜,是非常好,外面的情况被屏风遮挡住了,只能看见墙壁上的影子。这也让她的负罪心理减少了一些。
只见此时,绯已经从柜子中取出一个物什,去了桌边坐下,又道:“你也坐下。”
佚名对这“平起平坐”却有些为难,道:“属下……”
绯插口道:“我从来不把你当我的属下。我们认识十年,形影不离十年,什么没有经历过?我们的关系何止是上下级……你同我坐一坐有什么不好的?”不由分说,拉了佚名的手,叫她坐在自己对面,将那物什打开。
卜幼只能看见影子,依稀辨出,那似是个盒子,绯从中取出一个东西——长长的,一端尖,另一端虽粗、却有着奇怪的形状。
绯道:“我亲手给你雕刻了一个木簪,簪子上刻了一个小人儿,是你。你认得出来吗?”
佚名点了点头,“嗯。”
绯道:“我在人族待了这些年,知道女子及笄之日便要行插笄之礼。两年前我便跟你说过,这一日,你的簪子,一定是我送给你的。我想了很久,若是买了送你,从别处买的簪子虽然好看,却得来轻易,显得诚意不足。所以我亲手刻了这个簪子,只不过样子难看了一些……不,不是这个簪子上的小人难看,我是说,我刻的这个小人是你,你当然好看了,但我的手艺不好,不能把你的好看刻出来万分之一……”
这番话虽不是对卜幼说的,可她听在耳里,只觉得喝醉了那般,飘飘然也。
试想,佚名的脸面被白布裹缠,只能看见一双眼睛,焉知她长得美丽,亦或丑陋?可是绯却断言,她是好看的,好看到他刻不出她的容颜万分之一……
她不禁感叹:“这位太子殿下可真是浪漫多情。”
这时,听得绯又道:“你可知苏恩达丽是何意?”
何意?卜幼分外好奇。
佚名无声地摇了摇头,似是不敢看少爷热烈真挚的双眼,垂下了眼睫。
绯道:“苏恩达丽是我狼人族的语言,意味着,美丽的灵魂。我虽看不见你的模样,却知道,你必定十分美丽。你的灵魂是美丽的,相由心生,你的面容也定是美丽的。我叫你苏恩达丽,只觉得你与这名字是那样贴切。”
卜幼虽知偷听别人的闺中密话,实属无礼,却仍是不由得听入了迷。
她原本心想,这位狼太子作为质子被看管在仇人府中,又受到敌人多年的侮辱与非议,本该心思阴沉,却是没有。他并未极端,遇到可憎可恨之人,便嫉恶如仇;遇到好人,也心怀感恩,释放善意。在这种处境之下,绯能做到这般地步,已是实属不易了。
也幸得,在这孤立无援之地,佚名的出现,给了绯唯一的温暖和光明。
佚名沙哑道:“少爷……”她亦是颇为感动,却奈何不善言辞,又觉不该热切回应这份情谊,便只会呢喃少爷二字。
绯道:“你为什么不肯把身上的白布摘掉?”
佚名沉默半晌,摇了摇头。
绯:“是不是为了我?我记得十年前……”
十年前的一天,他去街上随便逛逛。那是他被挟持在人族中足足五年后,头一回踏出钦臣府,寻思出去透个风,却不想,惨遭众人围观嘲笑。
一来,因他是个狼人,与人为敌,众人的嘲笑多半是因为仇恨,故意羞辱他。二来,虽然他外面有衣袍遮盖,可众人皆知他全身裹缠白色束缚衣,好似一个古怪的干尸。
他当时受尽嬉笑怒骂,气得浑身打颤,却奈何全身肌肉被束缚衣锁死,不能动武,只恨不得一头撞死在原地。就在这个濒临崩溃的时刻,忽然,一个瘦瘦小小的乞丐女孩站了出来,与他并肩而站。
众人只见这是个孩子,虽然她神情极为冷淡,有着不符合年龄的稳重,但到底是个流浪街头的破烂娃娃,能起什么大用?顿时围观耍猴一般,将少年少女团团包围,指指点点。
一个街头混混道:“小孩儿,你要是跟这狼崽子为伍,你就是人族的敌人,可别怪我们不客气。识相的,就赶紧有多远滚多远,去去去,别在这里玩儿……”说着,上前要把这乞丐拎走,然而,刚抓住她的衣襟,手腕上却握来一只脏兮兮的小手,听这小乞丐道:“拿开。滚。”
那街头混混听这小女娃用奶呼呼的声音说这样霸气的词,登时乐了,紧紧抓住她衣襟,逗孩子那般,道:“我就不拿开,你能拿我怎么地……啊,啊……!”没说完,话音变了腔调,只觉腕骨一阵刺痛,竟是想不到,这小乞丐顶多五六岁,却能用一种近乎捏断他腕骨的力道,生生将他的手拿开,之后,一把将他手甩开。
其他的小混混顿时一窝蜂地攻了上去,与那小女娃缠打成一团。
整条街上,所有人,包括绯,全都看傻了眼,只见一波人缠成了一团滚滚尘沙,以及,尘沙之中,不断有人叫道:“啊!呀!哎哟!我的手!我的腿!疼……疼啊!”
待到尘沙散去,只见遍地躺着小混混,个个鼻青脸肿,不住哀吟;而那小乞丐,虽然身上多了青紫的淤痕,气喘吁吁,却站得挺拔。
绯走到她面前,愣愣道:“你,你没事吧?”
那小乞丐摇了摇头。
那时的绯年仅十岁,不但失去母亲,又五年未见亲朋,还身囚敌人阵营,可谓孤苦伶仃,破天荒遇到这么一个为了他打架的人,登时心窝一暖,眼眶发热,道:“你待我真好……”
他道:“你……你有亲人吗?”
小乞丐又摇了摇头。
绯顿感同病相怜,一把搂抱住她,摸摸她的头,哽咽道:“没关系,妹妹,没关系!以后我就是你的亲人,你也是我的亲人!”
抱了一会,他才松开这个小女孩,意识到自己方才略有冲动,顿感羞赧。
他后退一步,支吾道:“那……”递出一只手,小心地,期待地,真诚地道:“你愿意跟我走吗?”
“……”
安静了片刻。
“啪!”,两只小手紧紧交握在一起。
小乞丐坚定道:“愿意。”
绯万分感动,情不自禁,又紧紧抱住了她,道:“以后咱们就相依为命了。”想起一事,道:“对了,你有名字么?”
小乞丐道:“佚名。”
后来,两人一同回到钦臣府。
绯找了大夫查看佚名伤口,待到大夫离开,佚名从屋内出来,却见那小女孩全身缠裹了白布,起初说是为了包扎伤口,可是后来,再也没见她将白布摘除。
绯问道:“你为什么这样打扮?”
佚名道:“喜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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绯道:“那时候,虽然你说喜欢,但我知道,你是因为不想让我觉得全天下只有我自己打扮得很怪,所以你跟我一样的打扮……”
佚名道:“少爷不怪。”
绯心中温暖,道:“我知道你永远都不会觉得我在这里是个异类……若日后,我可以摘掉束缚衣了。你愿不愿意也摘掉这些白布?”
佚名:“……嗯。”
绯笑道:“这一天会到来的。我记得,也是两年前了,那时我曾跟你说过……我,我想看你留长发的样子。我母后便是留了长发,你与我母后一样美丽,你若留了长发,定是很美的。我先送了你这簪子,你日后若是愿意……愿意为我留长发,便用这簪子挽发,好么?”
佚名沉默半晌,道:“……好。”
绯:“那这个簪子送给你。”
佚名双手收下,待要跪地感谢恩赐,却被绯捞住了胳膊,听他无奈道:“你干什么总是跪下……以后不要再跪了……说过很多遍了,我从没有把你当我的随从……”少爷的话不得不从,只好坐回凳子。
这时,绯又道:“那个,我……我……我还有一件很重要、很重要的事。”
他脸颊红润,眼神飘忽,支支吾吾,似要说什么极为重要,却又极为私密的事,以至于忒也紧张、羞赧。
卜幼也跟着脸红心跳,心知自己不应该再听下去,然而身在此处,无法脱身,而且,方才绯的话虽是那样情意绵绵,却说得那样真诚坦荡,叫人只觉得温暖感动,并无半分歪想的念头……
正当心思杂乱,忽然听到绯又说话了,道:“在我们狼人族,有一个传统。”
卜幼登时耳朵一竖,心道:“什么传统?”一顿,暗自羞恼自己怎么这样八卦?却也忍不住想知道答案,寻思:“那什么,我只是听一听,若是谈话内容那个什么,我再把耳朵和眼睛封住。我只是先听一听。我绝对,绝对!不会说出去!我只是,嗯,听一听……”如此自我说服一通,便脸红心跳地继续听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