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面的人也似是怔愣一瞬,竟是沉默了片刻,才道:“我当然知道啊。”相比于方才那处于愤怒中的粗沉声音,当下,却是转瞬之间,怒气消了十之七八,且说话时声音尖哑,似是捏着嗓子说话,不是白无常还能是谁?
卜幼大感意外,道:“怎会是你?你为什么要困住我们?咱们同在黄泉地国当职,都是自家人,何不直言?”
白无常不答,仍在气头上,只啧啧感叹:“小女娃,你这仆人来历一定不简单。你可要小心养虎为患反被骑,哼哼。”
吾爱淡淡一笑,谦逊道:“诸位误会,误会。小仆不才,胸中无虎豹,只愿做吾家大人的座下走狗。”
卜幼急忙捂住他嘴,嗔怪道:“吾,你可不要这么说。你是我最最最最最重要的人,怎会是一条狗?”
白无常哼道:“甜言蜜语谁都会,小女娃,哥哥我曾经也是万花丛中过,片叶不沾身,告诉你一句经验之谈,信谁都别信男人的话。”
吾爱冷笑一声,道:“的确,你的话,都不可信。”
半晌,他微微一笑,轻描淡写道:“跪地三尺吧。”
说罢,棺材又猛地一沉。
白无常的膝盖果真深入沙地三尺,一句“我操”到了嘴边,却是心有余悸,生生憋了回去,转而道:“小女娃……”
却被吾爱一个“嗯?”字,又生生憋了回去。
大丈夫能屈能伸一般,他只得再次改口,道:“法,法师大人,都是自家人,有话好好说嘛。”
卜幼摩挲着下巴,拿腔拿调道:“这话倒是可信的。既然如此,请你先告诉我们,为何要把我们困在棺材里?方才又为何那样捉弄我们?你们到底要干什么?”
白无常一一招来,道:“方才是因为地上沙坑太多啦,我不小心踩坑里了。至于找法师大人,则是因为前不久,我跟二哥听说平阳镇有人偷尸。尸体属死物,跟黄泉地国有关联,而且有人传说偷尸者来无影去无踪,像鬼一样,一定是黄泉地国派出去的。这等污蔑之谈,我跟二哥怎可容忍?素来听闻法师大人是个热心肠,而且法力高强,便想请法师大人去一探究竟。”
卜幼自谦道:“法力高强一说愧不敢当。多谢谬赞。不过……”转而道:“你既然说我热心肠,又何不直言?何必困住我呢?”
白无常:“这个嘛,额……哈哈,自是因为我与二哥势单力薄,怕惹是生非,不爱出头露面。本想神不知鬼不觉请了法师大人前去探查,到了平阳镇自会放大人出来,谁料想……”说到这,尖哑的声音沉了许多,咬牙切切道:“半路遇到了程咬金……”这“程咬金”自然是指吾爱。
吾爱呵呵一笑,并不计较。
卜幼听白无常总说“二哥”,好奇道:“二哥是谁?”
白无常回道:“黑无常。”
卜幼想必是这两人拜了把子,因而称呼二哥三弟,既如此,那岂不是还有一个“大哥”?心中虽有疑问,却是人家私事,不好多问,又想到黑白无常总是成双成对地出现,便道:“黑无常大人也在此吗?”
白无常:“嗯。”
卜幼:“为何不听他说话?”
白无常:“他……他是个闷葫芦,不爱说话。”
卜幼点了点头,她虽对黑白无常并不了解,但想到以往见过几次面,黑无常的确说话不多,想起另一事,又道:“二位大人的意图我已了解,平阳镇偷尸一案,我定会管的。但目下还有一个要紧事……”
正待要说,却忽听黑无常道了一句:“怎么回事?”
卜幼回道:“这事有关温火火。”
却又听黑无常道:“老三,怎么回事?”
卜幼虽知老三叫得不是自己,却仍回道:“温火火很可能还在这里,我要先找到温……”
哪知,没等她说完,黑无常又道:“老三……”
卜幼:“……”
“……”
“……”
她只觉方才一番对话可谓是“驴唇不对马嘴”,心想:“老三应是白无常。黑无常为何一遍又一遍叫老三,难道有要紧事跟白无常说?”
只听外面窸窸窣窣一阵声响,半晌,黑无常不再说话,却是白无常朗声道:“小女娃,温火火已经走了。”
卜幼大吃一惊,“走了?”她以为温火火与自己一样,同是热心肠,而且少年精力旺盛,怎可能什么事都不做就走了?
白无常却肯定道:“他真走了。不信的话,你回到天京都到他家中一看。”
卜幼放心不下,道:“我还是要找一下火火。方才这里发生了那么多事情,不知他有没有事?”
白无常道:“那小子机灵得很,法力又不低,还有火灵剑匣傍身,能有什么事?”
卜幼也知如此,但还是亲自搜寻一番才更放心,坚持道:“请两位大人放我出去找一下那孩子,如若找不到,我定随两位大人前往平阳镇,日后再去天京都查看火火是否安好。我说到做到!”
吾爱道:“本府大人的命令,还不照做么?”
说罢,棺材又下沉了一些。
白无常无法,扛着泰山一般的棺材,颤颤发抖,咬牙道:“好!法师大人可要说话算数!”念出指令,道:“开!”
只听“嚓”的一响,棺材盖滑开,随即两道人影先后跃出。卜幼站在棺材旁,仔细打量一番这神奇的黑木棺材,道:“这棺材看起来跟普通的棺材没什么不同……”
白无常催道:“小女娃,你不是要找温火火那小子吗?时辰紧迫,快点去吧。”顿了一顿,似是不放心,补充道:“二哥陪你们去。”
卜幼也不多耽:“好!”一顿,又道:“你不去么?人多力量大。”
白无常微微一怔,摇了摇头,低声道:“我,我不去。”又朗声道:“我在这海边把着风,防止你二人跑啦。”
卜幼嘀咕道:“那你这真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啦。我不会跑的。”
白无常却不听,摆了摆手。此时光线昏暗,只有月光洒照大地,叫人看不清他的神情,只见他席地而坐,低下了头,窝成一团,摆明了不去。
卜幼无法,道:“好吧。我们快去快回!”
三人在这片大陆上飞快地搜寻了一番,最终结果:查无所获。
卜幼奔回海滩,暗暗思忖:“难道火火真的走了?之前他主动追来此处,却为何什么也不做便走了?”
正想着,便听黑无常道:“出发吧。”
卜幼既然答应了这二人,且平阳镇偷尸一案本也让她挂心,便也不推拒,道:“好!”说罢,便要提气奔出,却被吾爱拉住了胳膊,顿感不解,回头道:“怎么了?”
吾爱道:“有现成的轿夫,何必亲自劳动双腿?”言外之意:既然棺材都搬出来了,便要物尽其用,自然是让这两人抬着咱们走了。
白无常被吾爱三番两次挑衅,心中窝火,道:“你做梦吧!”
却偏要气死人不偿命一般,吾爱悠悠道:“不然不去了。”
无法,白无常虽气呼呼的,嘴唇抿成一条线,却点了点头,道:“好!好吧!”
卜幼见白无常为了平阳镇一案,竟甘愿忍气吞声,不禁奇怪:“黑白无常平素神秘,不常管事,却为何对平阳镇一案如此上心?若是上心,又为何说自己不爱惹是生非?”
当然,她又想:“也许是我心思狭隘了,也许有的人看着冷漠,实际上一颗真心比谁都热。又或许,人心难测,谁也猜不透谁的心思。”
这时,忽听吾爱笑道:“别忘记了,是你们有事相求。”
经他这么一说,白无常猛然怔住,竟而沉默,低了低头,再抬头,却是满面笑容,示好道:“两位大人,方才小人多有失态,请见谅。两位进棺材吧。”
于是,吾爱牵了卜幼的手,踏进棺材。
随即,黑无常要将棺盖封闭,却被卜幼制止,听她道:“这个就不用了吧。”
吾爱道:“大人说不用,那便不用。”
说罢,他伸指一弹,原本沉甸甸的棺盖瞬间如轻飘飘的木片一般飞了出去。幸亏黑无常眼疾手快,跃至半空,将棺盖一把抱入怀中,心念咒语,棺盖便即缩成巴掌大小,被他塞入衣袖中。
黑无常再度返回,目光沉沉,若有所思地看了吾爱一眼。
吾爱却平躺板正,双手交叠,置于胸前,看着乖顺、朴实、无害极了,款款道:“启程吧。”
于是,话不多说,黑白无常二人一前一后,扛着棺材,在大海上乘风踏浪,如风飞奔,一路前往平阳镇……
那主仆二人则并肩躺在棺材里,安逸地欣赏着天边光景。
此时,天边一轮圆满的朝阳浮到海面之上。金灿灿的光辉渗进云层中,铺了漫天的灿烂与辉煌……
他们听海边涛声阵阵,看天边云卷云舒,只觉岁月静好,无限烂漫。
卜幼心中柔软,绵绵情意荡漾心头,即便是一朵云彩,也感亲切无比,又想起此前吾爱那句“小仆知晓了”,登时心中一动,几乎脱口道:“吾,我之前对你有所隐瞒,其实那时候我在想……”话到嘴边,脸颊却已是又红又烫。
她自知接下来的话实在羞人,可是扪心自问,她素来便是如此。对待世间万物,她都是如此的真诚明媚。她怀有一颗拳拳之心,便要将一颗热气腾腾的真心捧到对方面前,哪怕这颗心被拒绝了,她亦无怨无悔。
虽然……话到嘴边,却又羞得说不出话了。
一时之间,她双手捂住了红彤彤的脸颊,呆呆望着天边的朝霞,眼中水光闪闪,雾气蒸腾,好似飘在软绵绵的云中,如痴如醉。
吾爱见她陷入了自己的心事中,微微一笑,贴心道:“大人不必说,小仆懂得大人的心意。”
卜幼立时一惊,道:“不!我要说……”
历经五百多年的朝夕相处,她深知吾爱心中藏事,远不如她的心坦诚,因而她便一次又一次,主动地,热情地,坦诚地,向他表露自己的心迹,企图打开吾爱的心。
这种心迹,并非单指世俗上的情爱,而是所有的“情”,她从不去分辨这种“情”到底是亲情?友情?还是爱情?也许都有。
于是,她深吸一口气,柔声道:“其实那时候我在想,我真想永远与你……与你,一起躺在这棺材里。”说罢,急忙侧过身去,微微蜷缩了身体,背对着吾爱。
她心脏乱跳,紧张到背后之人的一呼一吸,都足以让她炸毛。
过了会儿,她听到背后,咫尺之间,一股热气喷洒在她的后颈。她立时心跳停止,瞪大了眼睛,竖起了双耳,注意着背后的动静。
她以为吾爱有话要说,却是等了一等,迟迟未听他说话;又以为按照平常,吾爱十有**要从后拥住她,却不曾想,亦是没有。
甚至,过了会儿,那股热气悄然离开,后颈冰凉,她便知道吾爱离她远了一些。
这么一刻,她的心稍稍失落……
她悄悄叹了口气,半晌,转过身去,面对吾爱,只见他仍是平躺着,面对蓝天白云,一双眼睛却总被帽檐下的阴影遮住,叫人看不透他在想什么。
卜幼靠近了他,望着他的脸庞,温声细语道:“吾,你有心事对不对?”
吾爱淡道:“小仆已经死了,没有心,哪来的心事?”
卜幼枕在他胸膛上,把耳朵贴在他的心口上,喃喃道:“可是我听到了你的心跳。”
吾爱低低一笑,默了半晌,道:“大人曾说那禊印咒是恶魔的法术,但给云白施加禊印咒的人,却是国主。那么会不会,恶魔,便是国主?”
卜幼:“有这个可能。”
吾爱又沉默了片刻……才低声道:“……这么看来,国主从中牵桥搭线,也许……只是也许,做了一些坏事……但当初,那国主可是请求大人救活那颗童心……如果,国主果真做错了事,大人还愿意救活这颗心么?”
卜幼笑道:“这是什么问题。第一,我一定会救活这颗心。第二,我救不救这颗心,与国主和恶魔均无关系,只与我自己的意愿有关系。若我想救,那么无论如何,我都会救。若我不想救,谁求都是没用的。别说这颗心,换做是其他任何一颗心,只要需要我救,我都会救的,不问原由。”
吾爱暗松了口气,道:“大人的话至情至性,小仆颇为感动。”把她拥在怀里,揉揉她的软发,温声道:“长路漫漫,我们一起看风景吧……”
卜幼环抱住他,依偎在他宽阔结实的怀里,咯咯笑道:“好啊。”
他们不再说话,只是相依在一起,感受着天地万物,日夜轮转。
此时朝阳初升,他们在海上乘风破浪,听着成群的海鸥掠水嘶鸣。
卜幼灵光一闪,忽道:“吾,你有没有食物?”
吾爱道:“当然。”
卜幼便料到吾爱是她的百宝箱,每每有求必应,登时欢喜,鼓了鼓掌,“好啊!”
只见他双手掏了掏衣袖,再伸出手时,果然,掌上放着一捧香喷喷的米粒,道:“大人要喂海鸥么?”
卜幼道:“是的!”指尖轻轻扫过他的掌心,将那米粒捧过手中,与吾爱一样,将米粒摊开在掌心。很快,海鸥嗅到米香,前来啄食。
大海迢迢,他二人随着波浪起伏,喂着海鸥,说不出的自在闲适。
待到烈日灼灼,一行人已奔入幽绿的森林。林中光影斑驳,不时有鸟兽啼啼嘶鸣,一掠而过。所过之处,树叶翩翩飘落。
卜幼伸手接住一片落叶,捏在指间,映着阳光观望,只见树叶新绿,脉络清晰,不禁哀叹一声:“好好的生命就这样逝去了……”
她不忍落叶独自飘零,于是,接住一片又一片落叶,堆放在棺材里。
等奔出这片森林,她才“哎呀”一声,后知后觉,棺材里已堆摞了一个树叶小山丘,只堪堪露出她与吾爱两张俊脸,其他地方均被树叶盖得严严实实。
若是再晚一点察觉,怕是只露着黑漆漆、咕噜噜的眼睛了呢……
卜幼顿感歉意,道:“我现在才发现树叶这样多……吾,如果你不喜欢树叶压在你的身上,可以堆到我这边来。”
吾爱笑吟吟道:“怎会不喜欢?喜欢极了。大人总是带给小仆一些意外的惊喜。”
数百年来,他已经数不清多少次,因为这个女孩的善良与真诚,而感到意外的惊喜,甚至……怦然心动。当心动的次数多了,有时,他也会生出一种似真似假的感觉。
——他还是有心的吧……
渐渐的,暮色降临,平原之上,大片大片的火烧云点燃了天空,将大地笼罩在火红的热烈之中。
卜幼躺在落叶堆成的被子下面,双颊晕红,唇角弯起,水目温润,惬意地望着天边的晚霞,心中安宁极矣,幸福极矣。
最后,终于,一轮白月升入星空,于这黑夜,一行人到达了平阳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