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之灵禊 第3章 3.剑和木柴

那是很久以前了。

起初，那个白衣孩童是个流落街头的孤儿。

他总是窝在一个不起眼的角落里，不愿与任何人来往。

可是，在一个寒冬的夜晚，这种孤寂被打破了。

他正如往常，坐在一个角落里，头埋臂弯，不言不语。任何人都不知道他在干什么，在想什么，只知道他似乎永远维持一个姿势坐在那里，好像风中的一块木头。

忽然，孩童被人轻轻拍了一拍，却动也不动。

直到，孩童身上披了一件温暖的披风，随即，身边坐下来一个人，默默陪在孩童的身边。

这下，孩童才轻轻动了一动。

他悄悄从臂弯中探出一只眼睛，探望而去，只见旁边是一个头发半白的老人，看着慈眉善目，虽然年纪已过半百，却精神焕发，一双眼睛正炯炯有神地、笑眯眯地望着……他。这一眼，一触即燃，仿佛烫人一般，他急忙又把眼睛藏了起来。

那老人咯咯一笑。

老人道：“你愿意跟我说句话吗？”

那小孩仍是一动不动。

无法，那老人只能发挥磨杵成针的坚毅精神，日复一日，默默守护在孩童的身边。

终于，有一日，那孩童如同铁杵一般的坚硬外壳被老人的热心，化开了一道缝子。

小孩把眼睛露出来，静静打量着那老人。

老人笑眯眯道：“你从何处来？”

小孩摇了摇头。

老人又问：“你往何处去？”

小孩又摇了摇头。

他无父无母，不知从何处来，也不知如何来到这世界，更不知往何处去。他似乎是从天上飘到人间的一阵风，可以飘往任何一个地方，看遍世间万物，却不为世间万物所驻留。

“可是……”老人道：“你活在这人世间啊。只要是人，就一定要有牵绊。但你独来独往，没有挂碍，怎么能称得上是一个‘人’呢？”

是啊……

他分明身处人世间，却不知道怎样作为一个“人”，在这人世间“活”着。

老人给出了答案，道：“我告诉你，孩子，你身处这俗世，便要活成一个俗人。

重在一个“俗”字。

最基本的事情就是吃喝拉撒睡。

出去打交道，便要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

日复一日，年复一年，今日有酒今朝醉，明日愁来明日愁。

记住，你活得越清醒，便越痛苦。你活得越糊涂，便越快乐。

你只需要像个行尸走肉一样，活在这人世间。无人会觉得你奇怪，他们只会觉得你无比正常。相反，如果你活得太清醒，太追逐自己心中的理想，他们反倒会嘲笑你幼稚，矫情，说你整日在做大头梦，荒唐又可笑。”

孩童颤声道：“可是……行尸走肉是死人啊……”

而这世间的人们，都是有血有肉有温度的活人啊……

为什么，一个人明明活着，却要如同死了一般？

老人双手一摊，无所谓道：“人都是会死的。每个人的结局都只有一个：死亡。早死和晚死，又有什么区别？

你只需要像一具麻木冰冷的死尸，沉入这世俗的浊流中，随波逐流，不要挣扎，不要爬到岸上去，更不要逆流而上。

你只需要沉溺，沉溺，沉溺……

杀死你那颗还在活蹦乱跳的心。

背弃你那具向往真善美的灵魂。

忘记你曾渴望成为的那个自己。

这个时候，你便只剩下了一具空荡荡的躯壳，浮到水面上，作为一具死尸，与世浮沉。

你会成为人们喜闻乐见的‘笑脸人’。

你再不会大怒，你最多只会冷笑。

你再不会大笑，你最多只会假笑。

你再不会大哭，你最多只会苦笑。

那个时候，人们会夸赞你，夸赞你的情绪是多么稳定，夸赞你的内心是多么强大，夸赞你已经完全适应了这个世间的规则。

孩子，做一个空心人吧……”

孩童哽咽道：“为什么非要变成这样？”

老人感叹道：“因为人性是复杂又多变的。人性中的假、恶、丑，不允许这个世间只存在真、善、美。”

是啊，这正是孩童所害怕的！

他害怕被恶人伤害，也害怕变成一个死人。

他，终究还是，无法融入这世间！

他恐惧地、抗拒地抱住了头，再度把自己缩成一团，谁也不见，一遍遍重复着：“不，不！！！我不要这样活着！我不要！我害怕，我厌恶，我……不要入世！”

如果不能适应这所谓的世间规则，那么，他宁愿孤独地，活在自己的理想国！

“呵呵……”

老人却和蔼地笑了笑，轻轻摸着孩童的头，安抚道：“吓到你了吗？刚才我跟你说的，不全是真的。这个世间，不只有恶，也有善。我知道你心里在想什么，你只想活在只有真善美的世间，对不对？”

孩童一怔。

对……

他的内心深处，其实是向往人世间的……

他向往母慈子孝的亲情，向往两肋插刀的友情，向往白头偕老的爱情，向往，这人世间的烟火气。

他把一切最美好的想象，都留给了这个人世间，但让他失望的是，这个世间，却并非他想象中的那般纯粹美好。

这时，老人道：“我知道有一个地方，可以满足你的愿望。”

孩童猛地抬起了头，一双水目中泛起了光，直愣愣地望着老人，道：“真的么？”

老人确信道：“真的。”

孩童：“什么地方？”

老人伸出一只手，温声道：“你只管跟我来，我带你去……”看到孩童眼中的迟疑，耐心道：“信任是学会做人的第一步，没有信任，那么这个世间便只有虚假。你想让自己变成一个虚假的人吗？”

孩童心中一跳，猛烈摇头，“不！”

“那还等什么？跟我来吧。”老人的那只手，始终极具耐心地递在孩童的面前。

孩童望着老人的手出神，半晌，忍不住地，缓缓递出了自己的小手……然而，即将要握住那大手中时，却又忽的停住，不放心地问道：“你为什么帮我？”

老人慈祥一笑，道：“因为我跟你一样，都曾是孤儿……孤儿最懂孤儿的心啦。孤儿想要学着融入这世间，但很遗憾，没有老师能引导他。孤儿能依靠的，只有自己。可怜的孩子，看到你，我就看到了曾经的自己，我心疼你啊，我想帮你。你忍心拒绝一个满心真诚的老人吗？”

孩童又是心中一跳，摇头道：“不！”

这下，他再不迟疑，信赖地、暗喜地、迫不及待地，把自己的小手，安放在了老人的大手中。

老人牵着孩童的手，穿过人声鼎沸的街巷，往尽头走去……

他们沿着长街走啊走，走到街头，渡船过了一条小河，又骑马奔驰在林间，一路上，一老一小相互扶持，其乐融融。

不知行了多久的路，忽的，一阵风起，竟卷来漫天的桃花雨。

桃花瓣纷纷扬扬，飘然洒落。

孩童看呆了眼，“哇！”了一声，招摇着白嫩嫩的小手，抓着空中的花瓣。

老人笑吟吟道：“喜欢吗？”

孩童道：“喜欢！”

老人道：“以后你每天都能看见桃花。”

孩童瞪大了水灵灵的眼睛，天真道：“真的？”

老人确信道：“真的。以后这里就是你的家了。”

老人指着前方，那有一个用桃花树干编成的拱门。拱门上挂着一块木牌子，上面提着字，名曰：桃花源。

于是，自那以后，孩童便住在了桃花源中。

这里有淳朴的乡民，肥沃的田地，可口的瓜果，街坊四邻谈笑和睦，小鸡啄食，家犬蹦跳，孩子们串门玩乐……这里永远欢声笑语，一团和气。

孩童在这里过得很开心，很幸福，只觉得这世间是如此美好。

一年后。

老人以老当益壮之姿，气拔山河之势，告诉孩童：“普天之下，以‘刀剑’定乾坤、论英雄，只要是个堂堂男子汉，都会舞刀弄剑。刀的杀气太重，霸道又凶悍，不适合你这乖娃娃。不如……哈哈，你便习剑好啦，剑术灵动而飘逸，很多君子都善习剑术。老朽来担任你的老师，如何？”

孩童感激老人，对老人无条件信赖，当即答应：“好啊！”

老人哈哈一笑，欣慰道：“乖孩儿，那你可得叫我一声老师啦！”

孩童立刻乖乖地做了一揖，脸蛋粉扑扑，甜滋滋地叫道：“老师好！”

“好，好！”老人笑得合不拢嘴，摸着孩童的小脑袋，连连夸道，“好孩子，好孩子！那么……”转瞬之间，笑容微敛，平添几分老师的威严，道：“事不宜迟。咱们现在就开始吧！”

于是，孩童便跟着老人学起了剑术。

孩童无疑是个绝世奇才，一招一式，学得极快，甚至能举一反三，创出新招。

修习剑术期间，起初，老人每天都会陪着孩童练剑。后来，待到孩童的剑术越发娴熟，老人便时常离开桃花源，外出办事。大多时候，老人会每隔两天来看望孩童，但有时却是隔个十天半个月才来，即便是来了，也是匆匆赶来，与孩童欢聚不了多久，便会匆匆离去。渐渐的，老人的白发也越来越多，脸上的褶皱也越来越多。

孩童也越发担心老人，问起他最近是否安好？

老人口中答着“很好”，却是仰头叹气，颓然弯下了背。

孩童见老人这番有苦难言的样子，更加担心，泪花涌上眼眶，道：“孩儿能否帮老师排解苦难？”

老人脸上露出一抹欣慰之色，半晌，却是唉声叹气，摇了摇头，哑声道：“等你长大再说吧，我不忍拖累你……”

孩童心中一紧，忙道：“不！怎么会是拖累呢？老师待我好，是我最爱最爱的人啦！”跪倒在地，砰砰磕了三个响头，“孩儿愿为老师排忧解难！”

老人感动得哗哗流泪，摸着孩儿的头，“好，好……”终于破涕而笑，感怀道：“不过你还是太小了，等你长大以后再说吧……你现在最重要的是健康快乐地长大，吃好喝好睡好，对啦，还有……记得练剑。”

于是，孩童为了快快为老人解忧，每日都会望着苍天，大喊一声：“我——要——长——大——！！！！！！！！！！”

喊完，他谨记老人的话，一刻不敢多耽，跑去林中练剑。

如此，日复一日，年复一年……

终有一日，一剑挥出，剑气纵横，整片森林都被剑风压弯了腰。

哗啦啦啦，万千树叶飘落而下……

“哈哈哈哈哈哈，下雨啦，下雨啦！”

只见一帮小孩撅着小屁股，嘻嘻哈哈，风风火火地冲进林中，寻找那练剑的身影，齐声喊道：“哥哥，哥哥！我们来叫你回家吃饭啦！”

突然，一小孩指着正从林中深处奔来的修长身影，叫道：“啊，在那！找到啦！”

待到那修长身影奔到面前，只见，那早已当初的孩童，而是一个……少年。

少年郎儿初长成，意气风发，灿烂明媚。

少年一手抱起一个胖娃娃，背上再背一个，脖子上再骑一个，身上丁零当啷挂满了小孩儿，欢欢喜喜地回家去。

此时，正是夕阳西下，天边的晚霞如同鲜血一般，染红了半边天。

袅袅炊烟升入空中，如同天上神君香炉中的烟雾，升入艳丽的云霞中，美得如临仙境。

乡民们把饭桌搬到了院子里，饭桌上摆满了朴实又美味的农家饭。小孩子们东串西串，一会在这家吃吃，一会在那家吃吃，吃个饭还要追逐打闹，被大人训斥也不住脚，嘻嘻哈哈，活蹦乱跳。碗里的米粒洒落在地，小狗小猫小鸡便迈着小脚丫，啪嗒啪嗒前去啄食。

大人也没得办法，无奈一笑，只能任由孩子去了。

孩子自由爱玩的天性最重要，其他的……只要活着就好啦。

一时间，整个桃花源都充满了欢声笑语。

只不过好景不长，蓦的，欢声笑语中，爆出了一声不和谐的尖叫。

一开始，乡民们只当是谁家有人磕着碰着了，然而，紧接着，第二声，第三声……“啊！啊！！啊！！！”尖叫声此起彼伏，越发惨烈，终于，饭食噎在喉中，人们齐齐安静了下来，循声望去。

但见，一队穿着官服的士兵冲了进来，舞刀弄剑，见人便杀。

少年大吃一惊，猛地站起，待要上前问这些士兵到底是什么人？为何打人？然而，先他一步，一个乡民不解问道：“你们是什么人？为什么……啊！”却是没有说完，便被那士兵毫不留情地一刀砍死了。

——讲理，是没有用的！

少年眼中闪过一抹痛色，善良的天性使他本能地想要逃避，然而，看到善良淳朴的乡民们接连被杀，却无论如何，也做不到再像曾经那样，把自己缩成一团，不问世事。

他一转身，便看见了杵在墙角的两样东西——

一柄剑，一根木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