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做了一个梦。
那是一个明媚的午后,爹爹在跟幼时的她玩你追我跑的游戏。爹爹在前面跑,她在后面追。可是爹爹跑得太快了,她怎么追也追不上,追得急了,摔倒在地,哇哇哭了起来,张着小手叫道:“爹爹,爹爹……”
她以为爹爹一定会跑回来抱起她,给她呼噜呼噜毛,心疼得将她紧紧抱在怀里,再也不放手让她自己跑,却不想,爹爹仍是头也不回,在前面跑着,越跑越远,越跑越远……
她以为爹爹不要她了,哭得更伤心了。
哭着哭着,眼睛里涌出血乎乎的泪,糊了满脸。
好像整个世界,都是血色的……
就在她哭得喘不动气的时候,忽然,听得一阵脚步声。她微微一怔,紧接着生出一丝欢喜,以为定是爹爹回来找她了。
她抹了把血泪,好让自己的视野透进一丝光亮,看清楚来人。
果然是爹爹!
她立马张着小手,“要抱抱……爹爹,抱抱幼幼……”
爹爹却摇了摇头,微微笑着,笑着笑着,无声地流下了眼泪。
他道:“不能抱啦……你不是要长大吗?不要怕痛,大人摔倒啦,都要自己爬起来,坚强地、勇敢地,继续走下去,走完你选择的这条‘道’……”
说到这里,忽然,温烟雨凭空出现了,只见他冷冷一笑,挺出袖剑,将爹爹一剑穿心,“噗呲”一声,鲜血溅在了她的脸上。
整个世界,又都是血色的了……
爹爹死了……
亓官氏所有的家人也都死了……
是被温烟雨杀死的……
温烟雨……
温烟雨。
温烟雨——!!!!!!
“杀了他……”
“杀了他。”
“杀了他——!!!!!!!!!!!!!!”
万千阴灵在她耳边疯狂地嘶吼。
这些代表愤怒与仇恨的声音,化成了地狱之火,燃着了她的灵魂。
她的灵魂被烧成丝丝缕缕的魂烟,游荡在众灵之间,又渐渐聚合起来,然后再被烧成魂烟,再重新聚合,如此,分分合合……她时而失去自己的灵魂,又时而勉强拼回自己的灵魂。
她听见自己在挣扎地呜咽,在拼命地找回自己的灵魂,可是,那火实在是太猛烈了,铺天盖地,熊熊燃烧。千千万万的阴灵也燃烧了起来,化成了千丝万缕的魂烟,与她纠缠在了一起,时分时合……
最终,万灵合一。
一个代表着愤怒与仇恨的灵魂,诞生了。
她是个恶魔,踏着地狱之火,走来了……
她说:“好,那么,就杀了他。”
说罢,蓦然睁眼。
眼底,冰凉一片。
她转了转眼球,发现,自己正在一座牢里。
她被锁链捆绑在十字架上,四肢手脚都被扳断了,正以一种扭曲的角度歪折着。显然,这是防备她反抗,索性折断了她的羽翼。而面前,摆放着刑具台。台上,布满无所不用其极的刑具;台前,站着一个人,正是温烟雨。
他双手背负腰后,唇角轻扬,好整以暇地看着她,悠悠道:“终于醒了……醒了,才能好好体会接下来的……”接下来的话,没有说完,没有人强迫他终止,而是,他看见亓官幼抬起头来,看向了他。
若是简单的“看”,那也没有什么,可关键是,她看向他的眼神,是那样的……冰冷,冰冷得没有一丝情绪,包括恐惧,也没有。
这反倒让他生出一丝恐惧,后退一步,眯了眯眼,警惕道:“你是谁?”
这三个字,是他未经思考、脱口而出的。也就是说,那刹那间,他以为自己所看见的,不是亓官幼,而是另一个陌生的人。
一个陌生的……
“死人。”
听到亓官幼用死人一般的口吻,说出这两个字,他原本的恐惧,却渐渐退了下去,心想:“也是,以前这小丫头什么都有,受万千宠爱,自然幸福得活灵活现。现在什么都没有了,打击太大,自然像是变了个人,变得心如死灰……”
想到这里,他突又感到无聊。
要知道,有两种人,天不怕、地不怕。
一种是,拥有极其强大灵魂的活人;另一种便是……没有灵魂的死人。
前者,因为强大,而无所畏惧;后者,因为绝望,而无所谓惧。
而现在的亓官幼,便是后一种,没有灵魂的死人。
她对一切都报以绝望,便也无所谓恐惧与否了,更没有一丝鲜活的情绪——她已经是个死人,因为灵魂死去,所以变成了一个死人。
而对于一个已经死了的人,又奈她如何?
只怕是无论如何,她都不会有任何反应。他本来打算用各种极刑,慢慢地折磨她,慢慢欣赏着她痛苦的样子,可若她什么也不怕,折磨起来又有什么意思?实在无聊透顶……
他手指轻轻敲打着刑具台,微微仰着头,着实认真地,思考着用什么办法,才能让这场复仇游戏更加有意思?
“我有办法。”
他敲打桌面的手指陡然停住,望向亓官幼,微微怔愣,反应了会,确信方才那话是这丫头说的,这才又好笑,又疑惑,道:“你有办法?”
有办法帮他想法子,折磨她自己吗?她是认真的?变傻了?还是开玩笑的?不过,他倒也没急着驳回,反而来了兴致,道:“我倒想听听你有什么办法?说吧。”
却听她道:“不急。”
他微微抬眉,略有惊讶。这两个字,“不急”,是他曾说过的。他总觉得,这个丫头似乎哪里变了?以前,这个女孩总是风风火火,盛气有余,耐心不足;现在,却似乎沉稳了许多,或者说,又长大了一些。不过却是晚了,事到临头,她插翅也难飞,他倒是好奇,“你还想说什么?”
她道:“陀罗门门主是不是你杀的?”
温烟雨没想到她会提起这一件事,微微一怔,继而轻嗤一笑,轻飘飘道:“不错。”
她又道:“我不在的这段时间里,其他那些死掉的人,也都是你杀的。”
温烟雨斜倚在刑具台上,微微勾唇,垂下眼睫,拿了鹿皮,不紧不慢擦拭着袖剑。眸中,闪烁着点点凌厉的剑光。他就是要以这种漫不经心的姿态,回道:“不错。”他总只回这两个字,仿佛再多说一个字,都是昂贵的施舍。
她再道:“你做这一些,就是为了为父报仇,得到族长之位。”
“是啊是啊是啊……”他轻轻合了眸子,晃了晃颈子,终于没了耐心,再睁眼,几步走到亓官幼面前,抬起袖剑,锐利的剑锋轻轻压在她的脸皮上。
他曲臂横压在她的喉咙上,弓背低头,与她面贴面,双目既如水清透,却又如狼阴狠,盯住了她。
他呵气道:“这一切都是我做的。有什么问题吗?
这个世道上,聪明的人不多,更多的都是些蠢人。有的人容易收买,有的人容易上当受骗,有的人默不作声……所有的人,都很识时务,都习惯了捂着耳朵,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被这个世道裹挟着前进。
唯独你,偏偏要跳出来做那个逆行者。你以为你很能耐吗?你以为你很特别吗?你以为你是救世主吗?还有什么……灵魂?可笑。
人人都是一副臭皮囊,裹着一颗被名利熏过的心,生于世,所求的,不过是吃得好穿得好睡得好,包括你,也是一样。不然,看看你现在的这个鬼样子。
灵魂?
你的灵魂在哪儿?
就如你所说——
死了!”
亓官幼的眼睫陡然眨了一下。
温烟雨松开了她,后退一步,欣赏着她这副人不人鬼不鬼的丑样子,温声道:“恸汀老祖说得没错,心,决定了手中的剑。心是什么样,剑,便是什么样。我爹还是杀心不足,还是心太软,他的剑,不该朝向自己,而是应该朝向阻碍他的敌人。他就应该直接杀了恸汀老祖和你爹,自己坐上族长之位。不过没关系,我替他做到了。迄今为止,我的计划,每一步,都很完美。”说到这里,得意地笑了一笑。
他又道:“现在,只剩了最后一步……”
他掐起亓官幼的下巴,细细咀嚼道:“那就是折磨你。”
“你不是要向我进谏折磨你的法子吗?什么?说罢。最好不要请求什么让你死个痛快,这种愚蠢的笑话……”说到最后,他越发自信,自信到有点自负,平日里一直展露在外的温柔儒雅的假皮,如今终于被毫不遮掩的锋芒刺破了,露出他最真实的模样——狂妄,狠厉,帝王一般聛睨一切。
却听她慢悠悠道:“不急。”
他挑高了眉梢,“还等什么?”
却听她更慢地道:“不急。”
他愣了一愣,这才反应过来,梗了下颈子,强压住了怒气,咬牙笑道:“你玩儿我?”
“你急了。”亓官幼轻蔑一笑,讽道。
温烟雨愣了一下,随即,眯起了眼睛。
亓官幼又道:“小孩子才心急,看来你还没长大。”
温烟雨冷冷一笑,低了低头,阴沉道:“你找死……”忽然,眼前闪过一道冷白剑光,噗呲一声,他脸上溅开一朵血花,他伸出舌尖,舔了一口嘴边的血液——心头血,果然甜美极了……
他袖中宝剑插在她的心口中,再用力一搅,啪嗒一声,一颗血淋淋的心,被生生挖了出来,掉在地上。
他落脚用力一碾。
心,碎成了稀巴烂。
他望着心脏空空的亓官幼,没心没肺地咯咯笑着,道:“怎么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