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月上钩 第78章 第七十八章

两人不只有白日的相伴，还有夜晚的温存。无数个湿热的夜，月照影躺在江醉舟的臂弯中，帐幔内透进几缕清幽的月光，映在他莹润又细腻的锁骨上，像纯白的宣纸，轻易便能染上画师的笔墨。江醉舟的眸色幽深几许，不满足的宣泄道：“夜太短了……”

月光倾斜进帐幔，洒在了月照影的面色上，使他整个人像是披上了一层朦胧的光晕，美得惊心动魄，他喃喃着反驳江醉舟的话：“分明是你的错，偏偏要去怪夜色……”

江醉舟看着意中人迷蒙的神情，又捉起月照影的手腕摩挲着，那腕间的玉兰花灼灼动人：“那你要我如何说？”

要我舍弃拙劣的托词，承认其实是抵不住你这幅躯体对月色的勾勒？

这是他笔尖的美人，是带着满腔欢喜从月下向自己奔赴而来的神。

江醉舟赋予了他躯壳和灵魂，为了回应他的深情，后来的数千年，都是月照影追随着江醉舟的轮回在走，他会去冥界查看江醉舟的命簿，然后每一世都去寻他、与他相识，重新开始一段带着玉兰花香的故事。

沧海桑田，循环往复，七千年，江醉舟的每一世，月照影都不曾错过。

江醉舟偶尔会问起：“你一届神仙，整日浸在凡尘中，可合规矩么？”

月照影懒散的躺在铺满了自己画像的榻上，眯着眸子享受着窗外涌进来的玉兰花香，瞌困道：“无妨的，灵尊和琴青都允准了。”

江醉舟不知他说的这两人是谁，但有些好奇：“那你是如何对他们解释的？”

这话问的有些妙，月照影慢慢睁开了双眼，回想当时自己请求玉皎尘、希望他允许自己常去人界时，对其说出的理由：我的思绪牵在那人身上，为此尝尝茶饭不思，因此还望祖宗允准我在人界和灵界往返，灵界的任务和职责我不会耽误的。

玉皎尘只是若有所思的撑着额，问道：“你那位画师是个凡人，即便很辛苦，你也要坚持每一世都陪着他走？”

月照影少见的有些羞赧，他微微垂首：“那是我的意中人，所以不辛苦的。”

玉皎尘虽然不理解，但却极为开明的答应了。等月照影拜谢离开后，他才啧啧称奇的问站在一旁的苏琴青：“琴青啊，你说得是什么样的凡人，才能让月照影这样的人物死心塌地的相随啊？”

苏琴青心说你一个几万年的老铁树，就别惦记这事儿了，有闲心还不如回来将灵界这一摊子事接回去，故而回答便十分的随意：“不知道，没见过呢，情之一字，我也是不很懂。”

玉皎尘玩味的看了一眼苏琴青，煞有介事道：“啧……尨凨真得跟人家那位画师学学。”

苏琴青一头雾水：“这跟尨凨有什么关系？”

玉皎尘没说话，一脸高深莫测，天机不可泄露的样子。

念及往事，月照影淡淡一笑，对江醉舟故作神秘道：“我跟他们说，有东西落在你这儿了，得守着你才行。”

江醉舟但笑不语，月照影没点明，但他知道是什么。

确切的说不是落在他这儿的，而是他们彼此交付的。

是两颗真心，热烈又赤诚，纯粹也深情。

月照影也确实做到了他所承诺的，作为神仙，他一直没忘记履行自己的职责，但作为江醉舟的画中人，他也没有辜负这位画师的心意，他从容潇洒的陪着江醉舟经历一世又一世，乐此不疲。

直到楼凤君发动了仙魔大战，六界混乱不堪，人界受到战火波及的时候，月照影正受令杀敌，因此他连江醉舟怎么死的都不知道，战乱过后他遍寻人界都没有找到那人飘逸的身影，便慌了心神，当下他还尽力安慰自己，可以去冥界翻查凡人的命簿，十年二十年，再等他转世便好，结果等他去到冥界的时候，换来的却是一个令他如坠深渊的消息：人界近五十年的命簿，丢的丢、毁的毁，不剩几本了。

月照影记不清自己当时的心情了，总之周围的一片都变得模糊又嘈杂，似乎有人在急切的询问自己：“上仙您怎么了？”但月照影说不出话，他只觉得周遭的空气忽然遭到挤压，变得异常稀薄，甚至令他丧失了呼吸的本能，气息的流转开始不受控制，心脏在疯狂拍打着胸腔，每一次都撕扯着数以万计的神经，令身体变得剧痛不已，窒息感猛地袭来，他的嗓子仿佛求救一般发出一种破风箱一样怪异的声音，恍惚间月照影觉得自己突然耳鸣，五感也在瞬间失灵，脑海中反反复复只有一句话在折磨着他的神志：丢了，他的玉兰花，被自己弄丢了。

那一日，月照影是被灵界的仙友从冥界接回去的。冥界的守卫手足无措的跟来人解释：“上仙恕罪，我么也不知道月照影上仙为何突然就这样了。”

杜山奈看了看双目失神、宛若行尸的月照影，叹了口气，对那人道：“知道了，有劳了。”

月照影被带回灵界后，杜山奈给他开了许多汤药，人是没什么大事，可是旁人看在眼里，都知道，月照影的魂丢了。

魔界溃败后，六界终于得以喘息，神界恢复往日秩序，许多神仙都被派去人界做战后救助，月照影也自请前往，他去到江醉舟的故乡，履行一个神仙的职责，他对每一个人都亲近和善，尽力去帮助这里每一个陌生面孔，所有人都对他感恩怀德，但是没人瞧得出，这位公子玉树临风的皮囊里，包裹的其实是摇摇欲坠的灵魂。

数月后，月照影返回神界，当时正值灵界与仙界一同开朝会，说的还是有关此次大战的事情，月照影浑浑噩噩的听着，却不防听到有人提到楼凤君。

月照影飘飞在外的神思收了回来，目光重新凝聚，落在大殿中央正在禀告此事的人身上。

是尨凨：“回灵尊，天尊，楼凤君昨日潜入我军军营，因暂时不知对方有何图谋，所以未敢轻举妄动。”

灵尊和天尊坐在首位，听完了尨凨回禀后，玉皎尘忽然开口道：“作战图呢？”

尨凨：“回灵尊，属下一直贴身带着，不曾放在别处。”

天尊点了点头：“先盯着，看看他的动作，楼凤君心思狡诈，此次绝对不可轻饶他。”

天尊还吩咐了其他主将一些事宜，玉皎尘在一旁沉默思忖着，过了一会儿，突然开口道：“想杀楼凤君，只怕要费些功夫，若非彻底取其性命，以后恐很难再寻到机会，所以需要从长计议。”

天尊闻言颔首道：“是啊，此人生性凶残，且太过奸猾，不能再留，否则后患无穷。诸位可有什么计策么？”

此言一出，大殿上所有人都开始小声议论，他们与近处之人相互讨论着，却没有人站出来献策。

因为所有人都知道楼凤君是何等棘手之人。

月照影面无表情的环顾四周，大部分人的神色都是一筹莫展，他又看了看尨凨，尨凨正与苏琴青在比划着什么，但看那二人神情，应当是觉得自己的计策行不通，故而也显得有些烦躁。

月照影将视线收回来，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腕内侧，玉兰花安适的绽放在他的肌肤上，月照影下意识摩挲一下，就像江醉舟曾经安抚他那样，他对着那朵玉兰笑了笑，似乎能透过那朵娇花看到一个洒脱的身影，月照影的眼神在腕间停留半晌，而后他从排列有序的众仙中走出，对着玉皎尘和天尊行以一礼，神色坚定道：“禀灵尊、天尊，属下不才，愿意一试。”

向来淡定的玉皎尘，眼底罕见的浮起了诧异的神色。

后来的事，都在按照月照影的计谋往下走，所有人都在配合他演一场专为楼凤君设下的戏，所有人都身处戏中，包括以为自己是看客的楼凤君，也在这场你方唱罢我登场的戏台上，迷失了心智。

还有魔棺桥，其实这不是楼凤君自创的，而是魔界本身就有的，只是一个极为冷僻的邪门法术而已。

有人会监视一个大活人的动向，但没人会在意一卷画轴的去来。

因此魔界没人发现，在无数个黑夜的遮蔽下，有一卷丹青自由出入在魔界的**阁中，月照影凭借自己灵元的优势，终于在成堆的书简中，发现了魔棺桥这门可以利用的功法。

剩下的事不过是顺水推舟而已，不过看似随意的一句话，就会让有心之人自己去深究。哪怕这句话一点指向性都没有。

在天愿作比翼鸟，在地愿为连理枝。多浪漫的一句诗啊。

用的巧了，依然可以变成难防的暗箭。

看似温顺无害的月照影，实则是掌控全局的背后推手，他以弱者的身份参与其中，对楼凤君的痴迷冷眼旁观，他不是性情温吞的羔羊，而是孤悬在黑夜中的寒月，夜色是他的伪装，幽光是他的利剑，他在暗夜中独行，即便周遭危机四伏，他也毫不胆怯。

每一个抬眼都是计算好的，每一次抬手都是为了让猎物在泥潭中更加深陷，甚至连风吹过的时候，都能被他临时用来牵制目标，月照影手无寸铁，却将自己身上的每一处都淬炼成了刀锋，他分明没做什么，但偏偏有人甘愿赴局。

我要让你心甘情愿的在玉兰花香中溺毙，然后在不知不觉中被夜色吞噬。

因此楼凤君这段时间没有出现在自己面前，月照影一点也不好奇，他知道魔尊在干什么。

不过是身困于自己布下的网中，越挣扎越紧而已。

月照影猜得没错，楼凤君真的被他随口说出的一句诗，想到了魔界禁术：魔棺桥。

所以他数月没有出现，都是在钻研此术。说来可笑，一向阴险狡诈的魔尊，竟然在月照影步步为营的谋略中，真的信了他是砧板上的鱼肉，毕竟他在自己面前毫无还手之力，因而楼凤君从来没想过这一切都是月照影蓄意的引导。

就连魔棺桥这门极少有人知道的禁术，都被月照影放在了不甚起眼但足够引起楼凤君注意的地方，一切都那么天衣无缝，完美到没有留下任何草蛇灰线。

不过魔棺桥这门禁术，以前从未有人去练过。因为魔棺桥之所以是禁术，就在于练术之人，要将自己也祭献其中，故而这门邪术被封禁已久，除去魔界历代魔尊之外，没有人再知晓。至于最早创出这门邪术的人意欲何为，楼凤君也懒得去深究，毕竟魔界像他一样让人捉摸不透的魔尊数不胜数。

于是楼凤君就真的对照着魔棺桥的心法开始练了起来。

楼凤君在这方面可谓是天赋异禀，若非如此他也不能将神界重创，所以一本佶屈聱牙、晦涩难懂的心法，他用了短短几月，就练成了。

只是此法凶险，所以楼凤君在练功之前，花了足足一个月踏遍人界，寻到了一颗可以护住心脉的灵石，就是五色石中的黑石。

说来也巧，这黑石是他机缘巧合之下，在一处当铺里寻得的，听闻这石头先前的主人是个极为有名的画师，明明一幅画可值千金，却偏偏不舍得卖画换钱，只好当了这块黑石，说是一直用来当做镇纸的。

凡人看不出其中关窍，但楼凤君却知这黑石非比寻常，是个难得一见的天材地宝，所以当下就将其买回。

等他再次出现在月照影面前之时，魔棺桥已经练成了。

时隔数月再次相见，月照影还是那般对他视若无睹。甚至当楼凤君掐起他的手腕强迫他转向自己的时候，他也漠不关心的嘲弄了一句：“魔尊舍得出栅了？”

楼凤君捏在他腕上的手指逐渐收紧，一字一句的逼问道：“你都不问我这几个月去做什么了？”

月照影对此不以为意：“不管你是偷狗还是孵蛋去了，魔尊做什么都与我无关。”说罢又皱了皱眉头，面带不满的轻声呵斥：“松开。”

楼凤君被月照影此番伶牙俐齿的讥讽气笑了，他直接将人推到窗边，强锢着月照影的腰不让他动，然后狠狠的覆上了他的唇。

楼凤君几乎是以席卷之势侵占了月照影的口腔，连一丝喘息的余地都不给月照影留下，透明的津液从嘴角溢出，月照影急怒之下毫无章法的向楼凤君出招，都被他轻而易举的抵挡并反手制住。他在月照影的挣扎中汲取快感，每一次湿热的纠缠都令他无比兴奋。

好恶心。

一股急欲作呕的恶心感从胃里直直的往上冲，对楼凤君的厌恨形让身体成了本能的抗拒，月照影感觉自己的胃在抽搐，如同堤坝内的激流，正以凶猛之势，裹挟着酸苦和痉挛，一路向上腐蚀着自己的口腔。

月照影奋力推开楼凤君，下一刻便弯下腰去，忍不住的干呕起来。他扶在墙上的那只手青筋毕现，修长的五指用力之大，恨不得要掐进墙面。

楼凤君见此面色阴沉的快要滴出水来，他沉声道：“你就这般厌恶我？”

月照影难受的直不起腰，也没空回答楼凤君的话，他另一只手自虐般的抠着自己的喉咙，像是要吐出所有脏污的痕迹。

“你！”楼凤君一手指着月照影躬起的身躯，他的手被月照影气到颤抖，却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最后只好愤愤的一甩袖，走出了月照影的寝殿。

又过了好一会儿，月照影才觉得自己稍微好受了些。

他粗喘着气，身体背靠着墙无力的滑坐在地上，呕吐引起的不适让他忍不住发抖，他用袖子擦了擦自己刚才被楼凤君握过的手腕——那里画着玉兰花，然后他将内腕紧贴在心口的位置，像是保护，又像是从玉兰花上汲取力量一样。做完这些他仿佛觉得不够，又屈起腿，将脸埋在膝间。

如此姿势沉默了良久，月照影的双肩轻颤起来，还伴随着几声不易察觉的抽泣。

哪怕对周遭环境再怎么无动于衷的人，偶尔也会崩溃。

但是他心有所依，只是允许自己，稍微示弱一会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