奉月集 第617章 沧海蜉蝣（27）

没过多久迷雾就散了，阳光碎在湖泽上，波光粼粼，游鱼跃出水面，光影折射间，将湖水映成了一块漂亮的琉璃。

桓枕夷靠着栏，迎着风，发带翩翩摇曳贴着脸侧划过，他的目光不时扫向前面小船上的池鸢和云兮慕，每看过去一眼，就极快地收回视线，唯恐被察觉。

只是他的这些细小动作，怎可能逃得过池鸢和云兮慕的感知，池鸢心有疑惑，思量几许，还是跳到了桓枕夷的船上。

看到池鸢突然过来，桓枕夷吓了一跳，慌忙站直身：“池姑娘，你过来是有事吗？”

池鸢好笑地觑着他：“是啊有事，我看你也像是有事，不然为何一直看我？”

被道破心思的桓枕夷略显尴尬，眼神微微闪烁：“…咳，也没一直看，就是偶尔看看……”

“哦～偶尔看看……”池鸢故意拖长话音，逗弄桓枕夷。

桓枕夷也是少年心性，即便面上掩得再好，眼神总是骗不了人，不过他的反应算是机敏，见藏不住就岔开话题。

“池姑娘，来，这边请。”桓枕夷请池鸢落座到一旁的案几，“不知池姑娘找我，有何要事？”

池鸢笑了笑，她向来有话直说，从不藏着掖着：“不是我有事，是你有事，所以才来找你的。”

桓枕夷倒茶的动作微顿，抬眸看向池鸢，一脸的欲言又止。

“怎么，难道我说错了？”

“没、没有……”桓枕夷收回目光，垂眸思索，许是难以抉择，眉头都不由自主的皱了起来。

“若是觉得为难，就不必说了。”

难得池鸢善解人意一回，却被桓枕夷拒绝了：“不，我想说……我，说出来不是为了自己，而是为了池姑娘你。”

“我？”池鸢不解问，“如何又为我了？”

“……咳。”桓枕夷将茶奉到池鸢面前，整理了一下措辞：“……池姑娘，你…你和流光君的事，世族子弟人尽皆知。”

池鸢怔了怔，眸中闪过一丝难辨情绪：“嗯，这我知道。”

看着一脸坦然的池鸢，桓枕夷突然不知道该怎么说下去了。

池鸢接话道：“说到世族，桓公子的身份，着实有些让人意外，问句不该的问的，你一个世族子弟，为何纡尊降贵来这云梦山庄作弟子？”

“这个……”桓枕夷眼睫不断眨动，开始闪烁其词：“这个说来话长…内情也有些复杂，池姑娘若真想知道，有一个人可以告诉你答案。”

茶雾氤氲上池鸢的眉眼，朦朦胧胧的，将她眼底的神色藏得看不清。

“这个人可是流光君？”池鸢几乎是笃定的语气。

池鸢猜中答案，桓枕夷反倒松了一口气：“不错，就是流光君。”

“所以，你来作云梦山庄弟子的事，也和流光君有关了？”

“不错，不不、不对……和流光君没有关系，是我自己要来的。”

“……哦。”池鸢单指摩挲杯口，神色淡淡，思绪却有些飘远。

桓枕夷观察了一下池鸢的神色，慢慢饮下一口茶，待平顺气息后，又小声询问：“池姑娘，我能问句不该问的吗？”

“但说无妨。”

“你……和折芳君在一起，难道不怕流光君生气吗？”

池鸢收回思绪，与桓枕夷对视：“他为何要生气？和谁在一起不应该是我的事吗？”

桓枕夷微微张唇，一时间竟不知该用什么话来反驳。

池鸢说完，目光不自觉地瞟向小船的方向，两船相隔不远，云兮慕就站在船尾，素青色的衣袂飘飞如云，淡雅的花香随风散开，竟真惹来几只蝴蝶环绕。

像是感应到池鸢的目光，云兮慕侧过脸向她看来，幽深如墨的眼眸，沉静得像一片湖，唇上浮出的笑，就像是湖面泛起的涟漪，一圈圈似能勾动人心中最深处的那根弦。

池鸢目光怔怔，有那么一刻，她的心确实被勾动了，但这一刻，她想到的人却是流光君，离别不觉，若经旁人口中提起，她的心就会不受控制地想起他。

果然，她还是落入这注定的情网。

“依他的脾性，或许是会生气的吧。”

池鸢突然的一句话，让桓枕夷有些摸不着头脑，虽说这句话不难理解，但和之前她所言的态度简直是天差地别。

“不过，我不知道他为什么要生气。和谢离一起时，他没有生气，为何与云兮慕一起，他就要生气？”

这个问题的答案几乎是明摆着的，谢离随同流光君游学两年，算作他的学生或门客，并且谢离的身份地位就摆在那，这天底下，也就折芳君、皇室，以及秋氏的那几位，身份地位能与流光君相提并论。

所以，折芳君出现在池鸢身边，无论目的是什么，对流光君而言都是一个潜在的威胁。

桓枕夷思忖道：“这……我也不知，之后，你见到流光君问他便是。”

其实桓枕夷是知道答案的，但他不敢说。

想到流光君临走前说的话，池鸢突然生出一种不好的预感，流光君的眼线遍布天下，她堂而皇之的出现夏州城，并与云兮慕共同出行，这个消息怕是已经传到他耳朵里了吧。

想到此，池鸢一阵心虚，可转念又觉得这心虚来得匪夷所思，她一没辜负流光君的心意，二没背叛他的感情，三没做对不起他的事，为何要心虚？

只一瞬，池鸢心中念头就一变再变，无论是谁，即便为此动心，她依然是她，永远把自己放在第一要位。

“你可知流光君现在何处？”

桓枕夷眉峰一抖，抬袖摸了摸耳廓：“池姑娘开玩笑了，流光君的行踪岂是我等小辈能知道的。”

“也是，好了，茶水喝完了，多谢你的款待，我回去了。”池鸢说走就走，转瞬就跳回了小船上。

桓枕夷欲言又止，连喝了几口茶压惊，池鸢一走，他提到嗓子眼的心终于可以放松了一会，心中也是暗暗后悔，就不该好奇找池鸢提这件事，若是传到流光君耳朵里，那后果他完全不敢想象。

船行湖上，渐渐来到一处浅滩，不远处，清荷碧叶连绵到了天边，沁人的清香让人一下忘了旅途的辛劳，满心都是畅快的欢喜。

出现荷叶，那便是云梦山庄快到了，周围船只也渐渐多了，一艘接着一艘，不断从四面八方汇聚而来。

浅滩一面是碧荷一面是青竹，竹林茂密，在半空撑出一把擎天巨伞，将微微火辣的日光隔绝在外，为众多旅人带来难得的清爽凉意。

不多时，一座岛就出现在众人的视野当中，葱葱郁郁间，能看见岛上极具特色的木制小楼。

快靠岸时剑客又醒了过来，这次比上次精神了许多，他不顾宁思的劝阻，强撑着坐了起来，当见不远处的云梦山门，一双眼睛微微瞪大，像是极为惊讶。

姬无寐观察到，上前询问：“我们要去云梦山庄，你一直不说话，伤又没好，就只能把你一起带着了。”

剑客抬头看了姬无寐一眼，眼里的神色十分复杂，有探究有疑惑，还有一些不可思议，也不知是伤势太重还是怎么，剑客依旧没有开口说话，只是朝姬无寐点了点头，就靠着船篷，默默望向岛上地势最高的一个地方。

姬无寐随他视线看去一眼，那里正是云梦山庄的禁地，瞬然，姬无寐的眼神深沉了几许。

进到浅滩之前，桓枕夷就向池鸢作别，他的船大开不进浅滩，并且他也没打算以现在的身份回云梦山庄。

然而，就在两只小船刚刚靠岸的时候，桓枕夷就带着一众云梦弟子前来迎接了。但池鸢事先告诉他，不要声张自己的身份，所以，桓枕夷是打着迎接水月洞少主的旗号来迎接的。

等上了河岸，才见这座岛又被各式各样的溪流浅滩分割成无数个小的岛屿，其中最大地势最高的一座小岛，是云梦庄主的住所。

桓枕夷和奉清川同住一座小岛，离开岸口，向南行一刻钟，再走过三座竹桥便到了。

岛上几间精致的小木屋连成一片，屋前种花，屋后载竹，潺潺溪流从田埂边蜿蜒而过，当真是好一派惬意的田园风光。

到了住处，桓枕夷就将身边弟子打发走，本来他想将姬无寐也一同打发走的，奈何姬无寐太过厚脸皮，硬是死皮赖脸地跟了上来。

“小师弟，我是来看清川的，这你总不能拦着我吧？”

“谁要拦你，想看就看。”桓枕夷推开院门，不耐地瞟了姬无寐一眼，走了几步后才想起后面的池鸢，于是又慢下步伐，等池鸢跟上。

“池姑娘，这边是奉师兄的院子，我的院子在那边。”桓枕夷向西边的院子指了指，又道：“这岛上就我和师兄住，其他屋子都空着，你可以随便挑个院子住下。”

“好，有劳了。”

岛上的院子每一间都很大，栽种的花丛长势极好，一株株连成一片，碎石路分布其中，像是进入到了一座迷宫。

薄薰最喜草木，进了院子就对这些丰饶的花木爱不释手，得了池鸢恩准后，转眼就消失无踪。

走过花丛迷宫，视野顿然豁然开朗，平整的石板路直通屋门，屋门左侧的一株梨树下，奉清川正坐在石桌前看书。

听到脚步声，奉清川慢慢转过身，一瞬，有细碎的阳光从叶缝撒落，少年人衣着飘然，眉眼绝伦俊美，只是脸色有些不寻常的白。

看到姬无寐，奉清川并不意外，应是有弟子前来通报过，但见到后面的池鸢和云兮慕时，奉清川一下愣住了。

路过的风，带起大片的落叶，翻卷在众人之间，奉清川扶着石桌起身，拱手向池鸢行礼：“池姑娘。”

池鸢走上前去：“你的伤还没好吗？”

奉清川掖住被风吹开的外裳，淡淡回道：“快好了。”

姬无寐知道奉清川受伤的事，但没想到会这样严重，他走过去搭上奉清川的肩，故意用调侃的语气道：“清川，几日不见，你怎么虚成这样了？走走，快进屋去，别被风吹严重了，我来云梦就是来找你比武的，你得快些好，不然我就没对手了。”

奉清川目光微动，倒也没说什么，任由姬无寐将自己扶进屋。

见两人要叙旧，池鸢就没跟着进去，和云兮慕一起，踩着碎石路，绕到屋后的竹林散步。

桓枕夷站在原地，看着池鸢离开的方向，莫名地想叹一口气。

屋后竹林很大，从湖泽吹来的风带着初秋的凉意，一丝丝一缕缕，从池鸢扬起的青丝间穿过。

这一幕，让云兮慕忍不住伸手，碰了碰她的发梢，凉沁的，好似一块寒冰。

但池鸢却是毫无察觉，她望着被风吹动的竹叶，青丝缭乱的侧脸，一双略添忧绪的眼眸刚好让云兮慕瞧了个清清楚楚。

云兮慕眸光轻轻闪动，想到之前，她去桓枕夷的船上说话，回来便有些神不守舍，他不知他们谈话的内容，但依桓枕夷的身份，多多少少还是猜到一些。

“你在想什么？”云兮慕轻声问，声音很轻，像是怕打扰到池鸢。

池鸢转过头，与他对视一眼，眼里的情绪瞬间收敛，又恢复到以往对周遭事物淡然以待的模样。

“没想什么，怎么了，为何这样问？”

云兮慕没有说话，他看着池鸢，眼神带着几分认真，一双眼眸像化不开的浓墨，谁都摸不清他此刻在想什么。

“你可知，澶渊桓氏素来与郗氏交好？”

郗氏……池鸢略一思索，就明白了云兮慕的意思，她猜到桓枕夷可能与流光君相熟，但没往深处想，现下被云兮慕一提醒，她突然觉得，桓枕夷极可能是流光君众多眼线中的一个。

即便是最不起眼的一个，但也足够让她感到吃惊了。

“你想说什么？”池鸢反问。

云兮慕眸光很淡，眼神却很深，他看着池鸢，精致面具下的唇微微勾动，看似在笑，却平白添了一分冷意。

“没什么，我只是突然想到。”

竹林沙沙作响，但此刻的气氛却静得呼吸可闻，云兮慕不说话，池鸢也不说话，他看着竹林，她也看着竹林，两人同在一处空间，所想之事却南辕北辙。

池鸢是吃惊了一会，但她也没多想，很快就将这些琐事抛之脑后，安静思索接下来的路。

云兮慕虽看着竹林方向，心神却全都系在池鸢身上，见她沉思不语，还以为她在想流光君的事，有那么一刻，从湖面吹来的风都变得冷了，转动在他袖上的桃花，也恹恹地垂落下来。

“这里的竹子长得真好，不愧是人杰地灵的云梦泽。”

池鸢突然的一句话，让云兮慕的心起起伏伏，波折不断，他细细品思池鸢的话，笑着回：“嗯，是很好，你喜欢吗？”

池鸢笑着点头，完全没注意到云兮慕周身笼着的冷空气：“喜欢呀，外湖都有这般灵气之地，想必那内湖更是妙不可言吧。”

“嗯，那你喜欢，就多留几日。”

“我也是这样想的，正好看看云梦弟子的内门大比，有热闹不看就走，那不是傻了吗？”

云兮慕眉梢微挑，眼底的暗光终于褪去，逐渐变得清澈：“你就这么喜欢看热闹？”

“喜欢啊，看人打架多好玩！”池鸢踩着几片碎竹叶，说着说着突然想到什么，抬头觑了云兮慕一眼，“忘了你不喜欢热闹，不过这小岛清净，应该不会有人来打扰。”

云兮慕微微抬袖，恹恹垂落的桃花再次飞舞起来：“我是喜清净不假，但热闹我也会看，若是陪我看热闹的人是你，我会更喜欢。”

池鸢没听出云兮慕的一语双关，轻拍手掌，满面笑容：“行，那一会你就跟着我去山庄内门转转，保管有数不尽的热闹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