奉月集 第594章 沧海蜉蝣（4）

一言道出，四下寂静无声，刺眼的夕光穿透帘幔，投成一束又一束的光圈，光圈中有细小的飞尘舞动，衬得落在云兮慕袖间的桃花，如僵硬的尘埃，静止不动。

莫名的，琅琊的心情格外紧张，他的呼吸不由放轻，目光一会看向池鸢，一会转向云兮慕。

但云兮慕的神态却沉静无边，像似料到池鸢会如此说，他微微沉眸，随即又微微抬首，看向池鸢的眼神藏着几分道不清的情绪。

“小鸢儿真是聪慧过人，不错，就是你想得那样。”他轻声回答，像是考虑了好久。

不过，池鸢却嫌他回答得太慢：“我的问题很难回答么，要想这么久？”

云兮慕轻轻的笑，语气似叹非叹：“是，这个问题确实很难回答，并且，随着时间推移，问题的答案也会随之改变。”

就在这时，薄薰从窗外翻入，一进来就感觉屋中气氛不对，到嘴边的话也不自觉地压低：“主人……我回来了……”

池鸢还在思索云兮慕的话，被薄薰一打断立马抛至脑后：“回来得正好，我要去黑市了，你把郑昀看好。”

“好的主人，只要他们敢出现，定让他们有去无回。”薄薰绕过长案，目光扫过琅琊，慢悠悠地走到池鸢身边。

“要活的，不要死的。”

“是，我明白。”

正说着，房门被敲响，薄薰前去开门，稍许，就将姬无寐和顾修两人带了进来。

看到池鸢屋内坐着这么多人，顾修、姬无寐皆是一愣。

池鸢引荐他们互相认识。

琅琊知道池鸢身边都跟着什么人，对顾修两人几乎是知根知底，但这也是他们第一次见面。

云兮慕淡淡扫了两人一眼，手指掐弄，像是又卜起了卦象。

池鸢向顾修他们介绍时，只报了琅琊和云兮慕的名字，并未提及身份，顾修反应如常，反倒是姬无寐对这两个戴着面具的神秘人生了好奇心。

不说琅琊那身显贵的丝质衣袍，入室第一眼，他就被窗前闲坐的云兮慕惊诧住。

只是单单坐在那处，不动也不出声，却给人一种遗世独立，云中孤鹤般的清贵气质。

姬无寐虽是好奇，却莫名不敢多看，明明只与云兮慕对上一眼，他就倍感压力，有一种被看穿看透的心慌。

一时间，室内弥漫着一种尴尬的气氛，但这尴尬气氛并未维持太久，因为池鸢马上就动身去黑市。

从卧云居后院出来，走过几条偏僻的小巷，就来到一处停满船只的河道口，由于人数太多，就分了两队人乘船。

毫无疑问的，池鸢、云兮慕、琅琊三人乘坐一艘船，顾修则同姬无寐的随从宁思、小黑一起同乘。

小船悠悠驶过繁华的街市，暮色降临，河岸两侧灯火如昼，人群熙熙攘攘，空气里满是醉人的酒香肉香。

池鸢和云兮慕坐在船舱内，只有琅琊一人站在船首，这些驶向黑市的小舟，其实都算黑市的产业，撑船的船夫也算是半个黑市的人。

上船时，船夫一如往常的冷脸沉默，但在看到琅琊面具的那一瞬，藏在帽檐下的眼睛，露出了惊悚神情。

琅琊是最后一个上船的，察觉船夫神色有异，侧头觑了他一眼。

也不知那是什么样的神情，只知道船夫身子哆嗦了一下，手里的竹竿差点脱落，而后，他就藏起情绪，恢复之前的冷脸看着琅琊登船。

这些细节池鸢没有注意到，却被云兮慕看在了眼里，作为云家家主，常年避世清修，并不代表他不知天下事，即便今日没看到这一幕，他也大致知道，琅琊背后掩藏了多少秘密。

船行一路，池鸢看了一路，直待行出闹市区，她才收回目光，转到对面的云兮慕身上。

暮色浓了，深浅不一的蓝，裹着潮湿的水雾弥漫在每一处角落，被昏暗的船灯一晃，显得人都朦胧了几分。

池鸢心血来潮，托起腮认真观察云兮慕，今日他穿着一身素色长衫，似白非白，似灰非灰，显眼又不显眼，但细看，衣服料子极好，比发丝还要柔顺，映着光，泛起浅浅的淡银色。

视线往上，可见他衣襟口有精致的桃花绣纹，袖口处的绣纹却不是桃花，而是一副繁复的八卦图案。

他的肩头、袖间依然漂浮着几朵桃花，花瓣跟人呼吸一样，一开一合的翕动。

而那双被衣袖半掩的手，白皙修长，似上好的美玉，指尖处偶尔闪动一点金光，似乎又在卜算着什么。

池鸢勾了勾唇，目光来到他的脸上，大半张脸依旧看不见，只能看见他微垂的眼眸，和紧抿的红唇。

以前见他，唇色很淡，像粉樱娇嫩，而现在，他的唇色变得很红，如山桃灿烂。

池鸢觉得，应是他体内灵气稳定，锁魂咒没有复发，气血通畅的表现。

池鸢盯着云兮慕看了这么久，云兮慕是知道的，本来他在暗自揣摩琅琊和黑市的关系，池鸢突然盯着他看，让他有些疑惑，于是便不动声色，保持姿势不动，任她观察。

此刻，云兮慕的心情极其愉悦，因为池鸢从未这样认真的看他，以前有过，可每当他想看回去时，池鸢会马上躲开。

被池鸢盯着看了好一会，云兮慕还是忍不住，抬眸与她对视。

朦胧夜色中，她的眼眸极亮，像是星辰碎在她眼底，美得有些让他挪不开眼。

云兮慕的克制力极好，即便对池鸢存了一些心思，却能控制自己不深陷。就如同池鸢对流光君的感情一样，明明有过心动，却因为修行的缘故，比常人要清心寡欲，时刻防守道心，不被心魔侵扰。

不过，云兮慕比池鸢更靠近世俗，毕竟他从世俗中脱出，七情六欲未消，心念不如池鸢那般坚定冷漠。

这一次，池鸢没再躲开他的目光，云兮慕心中讶异，随之而来的，是无穷尽的欣喜，心想，自己总归是在她心里有了变化。

“云兮慕，你去过黑市吗？”池鸢突然问。

云兮慕动了动唇：“没有。”

“也是，你这样的人怎会去那种地方。”

这句话云兮慕不爱听，他扬了扬眉峰，好看的眉型稍稍从精巧的面具中露出半撇。

“我是怎样的人？为何不能去那种地方？”

池鸢瞳孔稍稍变大，似乎惊讶云兮慕会这么问，她凝看着他，认真思考他的问题。

“你是……你是个不问世事一心修炼的人，黑市里全是污浊的欲念，和修行没有半点干系，当然不会去那种地方了。”

“呵……”云兮慕拂袖轻笑，目光如月色，温柔笼着池鸢，“小池鸢，原来我在你心中是这般印象。”

“难道不是吗？”

“当然不是，身为家主，我怎可能不问世事？再论修行，你可知何为修行？”

池鸢托着脑袋的手动了动，导致她的脑袋也跟着轻晃，落在云兮慕眼里，可爱至极。

“别人我不知道，我只说我的，我认为，修行就是闭关修炼，吸纳天地日月精华，不问世事，不问红尘，一心向道。”

云兮慕淡淡微笑，修长手指挪到肩头，泛着金光的桃花就往他手心飞去。

“嗯，这也算是一种修行，但修的只是行而不是心，避世修行，可以躲过凡俗一切诱惑，能很好的维持本心，但这样的修行华而不实，脆弱不堪，很难坚守住心魔的考验。”

“修行，既要入世也要避世，历经繁华红尘、名利得失，然后降伏其心，破除外相，明心见性，如此才堪得一场真正的修行。”

云兮慕的话如潺潺溪流，温柔又安静地淌进池鸢的心口，当初来到此界，师父便说她，七情六欲少了三分，且红尘未尽，灵根不达。

对此，她一直不解，流连凡界的一年，她也明白了许多，现在听了云兮慕这一席话，她终于有所悟。

见池鸢在认真思索自己的话，云兮慕眉眼含笑，身上的桃花再次翩翩而舞。

船舱外，灯火人声远去，四处变得黑暗寂静，只可见河道上，陆陆续续飘出的船灯。

站在船首的琅琊，负手而立，面向黑暗尽头，云兮慕和池鸢的对话，他听不见，像是隔着一个罩子含糊不清。

夜色彻底降临，蛰伏在黑暗里的猎手也纷纷出现，起初还没人盯梢，快到黑市，盯视他们的人越来越多。

琅琊微微侧过头，一张诡异的异兽面具，一半掩在黑暗，一半被船灯照亮，艳丽的色彩沦为简单的黑白，更显凶悍。

追踪姬无寐而来的杀手，看到船头的琅琊，皆是一惊，因为那张面具他们好似在哪见过。

眼看船只就要载入黑市岸口，潜在周围的杀手还是忍不住扑了上来。

这批杀手只有八个人，人数虽少，但实力颇强，与之交战的小黑完全招架不住，宁思更是半招都没接住。

顾修接住被踹飞的宁思，拔剑冲上前，姬无寐也有些坐不住，刚要动手，前面船只簌簌飞来十几道冰棱。

冰棱疾速，杀手反应亦是不慢，刀剑被冰棱扎得叮叮作响，冰棱破碎，散开大片白雾，即便将冰棱挡住，袭来的冲击力还是让杀手们连连后退。

有了池鸢的协助，被左右掣肘的顾修情况好了许多，他和小黑配合着迎敌，不出一会，就解决掉一半的杀手。

剩下四名杀手武功很高，顾修小黑两人都应付不及，这些杀手像是被雇佣，见形势不妙，边打边退，退到河岸上就炸开烟雾弹遁走。

这批杀手退走，黑暗中盯梢的人犹在，但黑市入口在即，再动手已是来不及，只能眼睁睁看着姬无寐的船进到石墙内。

伸手不见五指的甬道，荡起幽幽水声，船行不久，一盏盏精致华美的河灯再次出现，但水道两旁的那排人却没再出现。

暖红的河灯通过水面倒影，折射出无数道光点，像是黑夜里的星空，有种别样的美。

池鸢看着水中河灯，云兮慕陪她一起看，但看了一会，眸光就转至她脸上。

“方才你不出手，他们也能应对。”

池鸢闻言回头，知道云兮慕指的是，姬无寐刚才如果出手，配合顾修他们，完全可以击退八名杀手。

“姬无寐是我的雇主，哪能让他亲自动手。”

“雇主？”云兮慕眸光微动，饶有兴味。

“我之前揭黑榜，揭到姬无寐的单子，做了他的护卫，保护他安全离开夏州城。”

“为何如此？”

池鸢低头一笑，随后抬起脸，望着云兮慕：“这事还想对你保密，既然你问起，那我就不瞒了。”

看着池鸢灵动的笑眼，云兮慕也跟着绽开笑容，静待她的下文。

“其实我做姬无寐的护卫，是为了筹钱铸剑。”

云兮慕笑容微微顿住，幽深的眼眸中清晰倒映出池鸢的脸，面具下，他蹙着眉，不解又疑惑。

“池鸢，该说你是傻还是笨呢？”

当头一骂，让池鸢一脸茫然，嘴上还不忘回他：“这两句有区别吗？”

“有区别，只是笨的程度不一样，我说过不需要很好的剑，而你送我剑，不就是为了看我舞剑吗？”

池鸢气恼地瞪着云兮慕：“当然不止是为了看你舞剑，你武功好，手里没个趁手的兵器，如何跟我行走江湖？”

云兮慕呼吸一滞：“跟你行走江湖……池鸢，你是要一直带着我吗？”

池鸢听了更是气恼：“不是你说的帮我寻灵根，怎么，现在想耍赖了？”

“没有。”云兮慕眼眸轻轻眨动，有什么情绪极快地从眼底划过，“我以为你会继续独行，不要我跟着你。”

“怎么会？按立场来说我们是一类人，有一样的目的，而且，我答应要帮你解开锁魂咒，自然是在一起比较好行事，当然，你有私事要去处理，我不会拦着你。”

云兮慕沉默半息：“我知道了，你若高兴，随你行事，我不再多言。”

池鸢觉得云兮慕的神色有些奇怪，只是他的脸被面具挡住，看不全面，但听语气还是正常的。

正想着，云兮慕又道：“还有一言，我很好奇，你给人做护卫能筹到多少钱？”

提起这事，池鸢神情颇为自得：“姬无寐很大方，只要我保他到云梦山庄，就有五千两。”

“五千两……”云兮慕略略勾唇，“以你的能力，五千两不算大方，换作我，会给你更多酬。”

“这还不大方？”

池鸢在凡界游走一年，对于物价还是有所了解的，五千两对于姬无寐这样的门派骄子而言，虽可以随手挥霍，但也是一笔不小的开支。

不过……一想到云兮慕的身份，池鸢觉得，小小的水月洞，确实比不上千年世家的底蕴。

就在池鸢思忖间，耳边突然飘来一句话：“这些身外之物我从不在意，但只要你想，要多少我给你多少。”

池鸢耳尖一烫，回神发现云兮慕突然低头靠她极近，瞬然，往右边挪了挪。

“那，那不是拿着你的钱给你铸剑吗？这样还算什么，我送你东西呢？”

云兮慕默默看着池鸢坐远，眸色渐深：“如何不算？我送你钱物，是我送你，至于你拿这笔钱做什么是你的事，与我没有干系。”

池鸢被这几句话都绕糊涂了，想着想着竟觉得云兮慕说得有道理。

“行吧，不过我都揭了黑榜的单子，肯定是要做完的。”

云兮慕唇角一勾，一双眼眸笑得狡黠：“嗯，我会陪着你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