奉月集 第587章 烈酒含霜（27）

案几上，细小的灰尘在晨光的照射下漫舞，薄薰拿着粗布认真擦拭那几道不显眼的血污。

一边擦一边小声嘀咕：“可恶的阴江流，杀人就杀人，还干这么恶心的事，弄得到处都是血……”

忽然，她话音一止，扭头摆开笑脸望向从侧窗翻进来的池鸢，“主人，您回来啦！”

“嗯，你在做什么？”

“没、没什么呢……我看这台面有些脏了，就随意擦擦。”

薄薰迅速打理好手上的事，凑到池鸢身前殷切询问：“主人，您去了这么久，可是有什么发现？”

池鸢摇摇头，将方才遇到洛意的事道出。

薄薰听完垂眸思索，甚为不解：“这小子，受伤就受伤了，为何不要和墨暄说？”

“不知道，你帮着掩饰一二，别人的事不要多管。”

“主人放心，他的事我才不管呢，我只在乎主人的安危，主人，您上塔顶清修一夜，身上沾了露汽，要不要备水沐浴梳洗？”

“也好。”

梳洗一番，主仆两人一起去柴房找郑昀，路过前院听到大堂内闹哄哄的，就驻足听了一耳朵，其中讨论得最厉害的是城中频频发生的命案，就昨夜，除了阴江流的杰作，城西还有几件惨案发生。

“听说最近几桩命案，都是西夜那群魔头干的。”

“不对不对！那命案现场惨不忍睹，明显就是杀手榜上那几个人做的！”

“管他是谁，都是一群邪魔外道，迟早有一日，我要杀尽这些蠹虫，还江湖一片清净！”

听到西夜两个字，池鸢神色微动，之前她还等着这些人来报复，没想到之后再也没遇到过。

薄薰还想听下去，见池鸢走了，忙跟上前：“主人……等等我。”

郑昀被关在前院的柴房，这里僻静，除了后厨的伙计基本没人会来。

薄薰将柴房周围勘探一圈，向池鸢摇摇头，随后一脚踹开柴房木门，大摇大摆地走进去。

柴房逼.仄狭小，弥漫着一股难闻的酸臭味，薄薰皱紧眉头，强忍着没有发难。

郑昀就跪趴在门边，半颗脑袋载在柴火堆里，整张脸发青发紫，身体被藤蔓死死缠住，只剩进气出气的份。

听到薄薰进来，他费劲地扭过脖子，恶狠狠地望向门口，阳光刺眼，让他不得不眯起眼睛，模糊中分辨出门前站了两个人。

几个无声的字从郑昀口中蹦出，薄薰知道他在骂自己，但她绝不允许他骂主人。

“啊——”郑昀惨叫一声，藤蔓上细密的尖刺扎得他牙齿发颤，钻心的折磨让他凶狠的眼神瞬间变得比羔羊还乖顺。

见此，薄薰满意收手：“下次再用这种眼神看主人，我就挖出你的眼睛！”

郑昀虚弱地点点头，但在两人看不到的角度，牙关紧咬，恨得眼珠子都要瞪出来。

只过去一日一夜，郑昀就被薄薰折磨得不成人形，被藤蔓覆盖的身上几乎没处好肉，那些细密的尖刺牢牢扎在他皮肉上，只要一挣扎，鲜血横流，但还未流出，就藤蔓吸走。

池鸢凝神探了探，客栈气息混杂，周围人来人往，很难确定附近有没有人盯梢。

薄薰以为池鸢是来找郑昀问话，没想到进门只看了两眼就走。

“主人，您……”

“没什么事，关门吧。”

“哦。”薄薰不敢犹疑，锁上门小跑跟在池鸢身后，一路行到后院才停下。

“主人，您来，不是找这孙子问话的吗？”

“你认为能从他嘴里问出答案吗？”池鸢轻身一跃，翻坐到角门的门檐上。

薄薰紧跟在后：“只要主人想问，我有的是办法撬开他的嘴。”

“那就不必了，他或许都不知道是何人要保他，问了也是白问。”

角门外是一处幽静的小路，时不时地有几个推着独轮车的人路过，薄薰扫了两眼，嗅到空气里飘来的香气，肚子开始唱空城计。

“主人，您闻闻，好香啊，要不要去找个摊位吃云吞面？”

“不饿，要吃你自己去。”池鸢摇头拒绝，靠在爬满凌霄花的角檐上，就着满身树荫静静躺下。

池鸢不去，薄薰自是不会去的，她老实坐在池鸢身边，探查周围人的动向。

就在这时，檐下木门突然发出沉重的闷响，低头一看，是个发髻散乱衣衫狼狈的青年人，他正扶着门栓，踉踉跄跄地站直身，被他摸过的门环都沾了一圈血手印。

薄薰好奇探出头，不慎扯动了脚边的花藤，让一朵开得正艳的凌霄花脱枝落下，正正砸中底下人的脑袋。

那人被砸得一个激灵，警惕地抬头观望，但薄薰已经缩了回去，那人看了半响，只能看见一片繁茂簇拥的花枝。

不过在此人抬头的瞬间，主仆二人还是看清了他的脸，他的脸青红交加，额头上的几个包肿得他眼睛都睁不开，除开这些，最显眼的是他脸颊上的那朵妖艳红花，几乎可以算得是他身上最有标识的东西了。

看到沈莫，池鸢有些讶异。

薄薰却差点笑出声，捂着嘴往檐下不断偷瞧。

沈莫没看到人，继续扶着墙往前走，全然没发现门檐上还有两个人在盯着他。

“主人，哈哈哈…这家伙怎么回事，居然被人揍成猪头了！”薄薰幸灾乐祸地与池鸢传音。

池鸢没有取笑的心思，只是感到疑惑，此前墨暄就与她说，沈莫死对头多，没想到还真撞见他难堪的一幕。

但沈莫好歹是武林盟的大公子，每次见他身边都有护卫保护，怎会被人打成这副模样？

很快这个疑问就被薄薰嗅了出来，“主人，他身上有股胭脂香，这香气我闻见过，就在前面不远的春水巷。”

春水巷……池鸢往薄薰手指的方向看去，隔着一道石桥，能看见那边青楼画阁，彩绸飘飘，不用想也知道是什么地方。

原来是去寻欢被人抓住痛打了一顿，果然是色胆包天。

想到之前在沐川城发生的事，池鸢心中不悦，手指一动，凝出一道冰棱，就在弹指而出之时，一队人马匆匆赶来，将沈莫团团围住嘘寒问暖。

池鸢神色一凛，指尖冰棱悄然消融。

薄薰看见，传音道：“主人，我帮您收拾他！”

薄薰心念一动，一条灰褐色的藤蔓从沈莫鞋底探出，一个蓄力狠狠扎进他的脚心。

沈莫痛呼一声，抱起脚一蹦一跳，肿成猪头的脸，依然挡不住他精彩纷呈的表情。

“公子，怎么了？”

“我、我的脚……快看看是不是被什么东西扎破了！”

几个护卫搀扶住沈莫，抬起他的脚仔细查看，然而地上除了灰土什么都没有。

“公子，没、没东西呀？您的脚也没受伤……”

沈莫不信，忍着钻心的痛，用别扭的姿势抬起脚底板，正如护卫所言，他的鞋底平平整整，连块硌脚的小石子都没有。

沈莫诧异地瞧了好几眼，要不是脚上的剧痛还在，他都要以为自己生了幻觉。

看了半天看不出个所以然，沈莫只好作罢，带着一肚子怨愤被护卫搀扶着回去。

“哈哈哈，这家伙蠢头蠢脑的，主人，左右无事，不如我们跟着他回去，好好捉弄一番？”

池鸢还惦记着洛意受伤的事，直言拒绝：“这点惩罚足够了，下次见到再论。”

“池鸢？”门檐下突然有人轻唤。

薄薰转过头，还没看清人影，墨暄就抱着一坛酒飞了上来：“不错，这里确实是个偷闲的好地方。”

池鸢看向墨暄怀里的酒，一个大大的白字格外显眼：“你去暗街了？”

“是啊。”墨暄走到池鸢左侧坐下，熟练地拍掉酒封，“来，池鸢，第一口酒你先喝！”

池鸢也不客气，接过来汩汩喝了一大口，薄薰看着嘴馋，还没说话，墨暄就笑着道：“小薄薰别急，第二口就是你的。”

薄薰瞅着她，故意调侃：“哼哼，我这一口大得很，喝完了你可别怪我。”

“不怪不怪，我买了很多，不如，今夜咱们再约着喝一回如何？”

薄薰喝酒动作一顿，眼睛瞟向池鸢。墨暄明白她的意思，也等着池鸢开口。

池鸢似笑非笑地望着墨暄，在她期待满满的目光中，无情驳回：“喝酒伤身，不要多喝。”

墨暄眨了眨眼睛，灵动的眼眸闪过一丝笑意：“嗯嗯，我不多喝，喝完这一坛我就不喝了。”

池鸢撑手看着她，静默稍许，忽然冷不丁的道：“洛意呢，怎么没见他？”

墨暄放下酒坛，抹了抹嘴角：“不知道，早上我就没见他，肯定是跑出去采风作画了吧。”

“你不担心他出去，被人寻仇吗？”

“不担心，师兄武功很好，人缘也很好，出去也不一定是作画，说不定是去看老朋友了。”

听罢，池鸢和薄薰相视一笑，也不知是墨暄心大，还是洛意一直掩饰得好，不较她察觉。

日头一点点攀升，树荫像浮跃的波光，粼粼披散在三人身上。

墨暄学着主仆二人的姿势，靠着角檐，撑手望着檐下来往的人。

“铛——铛——铛——”一个挑着担子的老伯出现在三人视野中，他身边围了很多小童，叽叽喳喳叫唤要买糖吃，老伯面容慈祥，让他们回家寻些不要的旧物来换。

“这是卖的什么？”薄薰又犯起了嘴馋。

“打糖，也叫饴糖。”墨暄说着就跳下檐头，去找老伯买。

薄薰没想到墨暄这么直接，忙跟着过去，解释说自己只是好奇，绝不是嘴馋想吃。

墨暄性子虽然呆，但经过这么多天的相处，岂不知薄薰贪吃的毛病，笑着让她不用客气，想吃什么就跟自己说。

薄薰哪会客气，她身上揣了不少银钱，想买什么都可以买，之所以忍着嘴馋，完全是因为池鸢不让她吃太多凡俗杂物。

“……我，我真的好奇问问，不是想吃……”薄薰一边说，一边抬头看檐上池鸢的脸色。

墨暄哪里看不出这其中的门道，笑着拍了拍薄薰的手：“吃吧，若是池鸢怪罪，我帮你说情！”

即便如此，薄薰还是不敢点头。

墨暄见状，直接和门檐上的池鸢打招呼：“池鸢，是我要吃，不是薄薰想吃，你别怪她。”

待买了回来，墨暄就将糖块拿出，一手递给池鸢，一手递向薄薰：“来，尝尝，这糖很甜很有嚼头。”

薄薰不敢伸手，巴巴望着直咽口水。

池鸢瞥了她一眼，无奈叹气，不想拂了墨暄的面子，接过糖块：“吃吧，就这一回。”

“好耶，多谢主人！”薄薰抓起糖块，一股脑地塞进嘴里嚼，墨暄想要阻止，却没想到薄薰小小的一张嘴，好似无底洞一般，嚼吧嚼吧就咽了下去，完全没卡到。

墨暄看怔了眼，问她：“不粘嘴吗？”

薄薰笑眯眯地摇头：“不粘不粘，很好吃，很甜！”

问完，墨暄回头看着池鸢，想询问她的意见，哪知池鸢只把糖拿在手上把玩，完全没有想吃的意思。

“池鸢，你不吃吗？”

池鸢抬起头，目光一转，瞥向檐下跑过的女童。

“小雪。”

听到这声唤，小雪回头看来，见到檐上三人，笑着向池鸢招手：“池姐姐！我正要去找您呢！”

薄薰站起身，瞅着小雪：“主人，这小孩是谁？”

墨暄同样疑惑：“是啊，都没见过呢，不过瞧着很可爱。”

池鸢拂了拂衣上的落叶，没有过多解释：“她叫小雪，昨日遇到的，薄薰，去把她接上来说话。”

薄薰满腹疑问，但还是遵令将小雪带了上来。

“两位姐姐好。”小雪刚站稳就急着向两人见礼。

见她如此礼貌，薄薰缓了神色，幽幽问道：“小屁孩，你找我家主人有什么事吗？”

“主人？”小雪疑惑地看着薄薰，眨了两下眼：“小姐姐，你的眼睛好漂亮啊，像绿宝石一样，我能问问你的名字吗？”

薄薰鼓了鼓腮帮子，神气地抬高下巴：“哼，嘴倒是甜，听好了，我叫薄薰。”

“薄薰……真是好听的名字，这位姐姐，你呢？”小雪转头问墨暄。

墨暄对小雪倒是和气，将手里的打糖都送给她：“我叫墨暄，这些糖都给你，别客气。”

“多谢墨姐姐！”小雪甜甜一笑，低头吃糖时，黝黑的眼瞳中却闪过一丝异光。

见她自顾着吃糖，薄薰有些气闷地提醒：“喂，小孩，你还没说你来找我家主人做什么呢？”

小雪听言忙收起糖块，认真回道：“我是来给池姐姐送糖的。”

“送糖？”

“嗯。”

“为何要送主人糖？”

“因为昨日池姐姐帮了我。”说着，小雪送怀里摸出一块油纸，里面好生包着一块白色的糕点，一点也没被压碎。

小雪将糕点递给池鸢：“池姐姐，这是梨花糕，昨日爹爹买的，闻着可香了，可惜只有两块，爹爹吃了一块，我的这块就想着给姐姐先尝尝。”

没想到小雪这般惦记自己，池鸢有些意外，但仍旧拒接：“谢谢，我不吃，你留着自己吃。”

“那好吧……”小雪神情有些失落，将梨花糕小心包回去，“池姐姐，你不喜欢吃梨花糕，那明日我再带些别的给你？”

池鸢撑手看着小雪，有些不忍拒绝，薄薰看出池鸢的心思，便道：“我家主人很少吃糖，比较喜欢吃葡萄。”

“葡萄？啊，我知道了，多谢姐姐提点。”

就这般三大一小在檐上热热闹闹的说话，直到吃完了手里的打糖，小雪才依依不舍地向三人告别。

薄薰带着小雪飞下屋檐，看到薄薰的身手，小雪满眼羡慕：“薄薰姐姐，你的轻功真好，好羡慕你啊，可惜现在师父只教我扎马步。”

“练武都要学基本功，怎么能一口吃一个胖子？”

“嗯，姐姐说得对，对了姐姐，你喜欢吃什么？明日我也给你带。”

此言勾出了薄薰的好奇心：“我家主人究竟帮了你什么，为何要日日送东西？”

想到昨日的事，小雪神情有些犯难，想了想，找了个别的理由：“因为池姐姐是鼎鼎大名的江湖大侠呀，我喜欢她，崇拜她，有机会和她亲近，可是别人求不来的事呢！”

这句话有理有据，薄薰还真挑不出来错，“哼，小鬼头油嘴滑舌，想亲近主人，那你也得先过我这关。”

“嘿嘿知道了，薄薰姐姐是池姐姐的人，我自然也要亲近亲近你的，时辰不早了，我要去找师父练武，薄薰姐姐，明日见了！”

小雪说完笑着跑开，薄薰目送她走远，恰在这时，一阵风迎面吹来，让薄薰嗅到一丝不寻常的气息，似乎就是从小雪身上飘来的。

薄薰微微皱眉，气息淡了，她嗅不出门道，只能明日再见时查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