奉月集 第568章 烈酒含霜（8）

进入石洞，船夫收起竹竿，任小船晃晃悠悠，顺着水流前行。

有风从深处黑暗吹来，带起一阵雾气，冷不禁地让姬无寐连连打了好几个喷嚏。

“少主，您冷吗？”宁思靠过去压低声询问。

未料，这声低语在狭长的水道不断扩远，又从遥远的地方飘荡回来。

听着自己不断回荡的声音，宁思惊了惊，下意识捂住嘴，姬无寐伸手搭在他肩头，安抚的拍了几下。

没飘多远，前方就出现了星星点点的暖光，直到近前，才知那是一盏盏精致华美的河灯。

看到这些河灯，船夫和姬无寐神色皆变。

船夫行船这么多年，还是第一次见黑市的出入口会飘出河灯，心中猜想，是不是回楼来了什么贵客？

并且，这些河灯还不是寻常的河灯，而是那种昂贵的工艺品，在铺面上至少能卖上三钱银子。

姬无寐来黑市的次数虽不入多，但也从未见黑市的河道出现河灯，这里看似混乱无序，但不代表没有规矩。

就在几人默默揣度间，小船飘出了水道，进入到一个人工开凿的山洞中。

山洞极高极大，最深处有一座灯火通明的华楼，华楼不远处就是热闹的黑市，不过，这夏州城的黑市要比沐川城大上许多，一眼望去，密密麻麻全是攒头的人头，根本不知尽头在何处。

“客官，到了。”船夫的提醒声，将船上几人张望的目光全都拉了回来。

姬无寐朝船夫点点头，跟在后面的宁思从兜里掏了一粒碎银递给他，就抓紧跟着姬无寐登岸。

停船的地方还靠着好些船只，他们三三两两为伴，或交谈、或驻足，目光时不时地扫向那些乘船而来的人。

姬无寐和其随从在行船途中就戴好了面具，池鸢一身黑衣还蒙着面罩，戴不戴面具也没什么关系。

一进到洞中，池鸢就感觉有几道视线盯上了自己，不过比起她，盯查姬无寐的人更多。

池鸢想追溯源头，奈何这视线太多太杂，根本无从探起。

到现在为止，池鸢还不知是谁要追杀姬无寐，若是刚才那位烟娘，那他大可放心，因为烟娘真的没有追来。

不说姬无寐，在黑市中行走的人，无不是一副防备神情，因为在黑市，无论是偷窃还是打斗，只要不在回楼里面发生，黑市的巡逻守卫都不会管。

也正是这个规定，让那些盗匪在黑市中行事更加猖獗。

“闪开闪开，别挡道！”

走在前面的宁思，猝不及防地被个矮汉子撞了一下，等抬头，他已经消失不见，宁思愣了愣，但还好他有准备，提前挂了个空钱袋在外边，丢了便丢了。

“少主，这里人多，您多加小心。”宁思解下佩剑横抱在胸前，虎视眈眈地扫视周围人群。

“没事，不必那么紧张……”姬无寐本想安慰宁思，可话说完，就在人群中看到一抹熟悉的妃红色衣裙。

瞬间，他脸色就变了，几乎是本能的想转身跑，但很可惜，他说话的声音已经被那位女子听到。

女子闻言转身，一身妃红衣裙在人群中很是显眼，脸上的粗糙面具都挡不住她明艳的姿容。

不过，女子并不能第一时间在人群中找出姬无寐，所以，若是姬无寐在这个节骨眼转身跑，那无疑是不打自招。

见她没发现自己，姬无寐强装镇定，推了推宁思，示意他继续往前走。

宁思察觉到姬无寐的异常，抬头一瞥，就看见前方那位妃红衣裙的女子，正提着剑，一个个地验看路过的人，但凡是身量和姬无寐相似的，她都会将人喊住，扯下面具检查。

“少主，她……”宁思刚开口就被姬无寐捂住了嘴巴。

很快，人潮就推着姬无寐走到了女子跟前，这会女子已经验看了好几批人，寻不到姬无寐，心中已是生了几分火气。

宁思个子稍矮，她懒懒地扫过一眼，轮到姬无寐时，她耐心用尽，也不走过来，直接抽出剑，指着他道：“摘下面具，饶你不死！”

姬无寐侧对着她，将她的话置若罔闻。

女子见姬无寐无动于衷，声音立刻拔尖：“喂，你是聋了吗？让你摘面具听不见？”

宁思挡在姬无寐面前，对女子喝道：“你是何人，怎敢对我家少、少爷这般无礼？”

女子瞪了宁思一眼：“哼，少爷，少爷怎么了？少废话，快摘下面具，给我看一看！”

“你——真是好生蛮横，既然是你先出口冒犯，那就别怪我动粗了！”

“哼，怕你啊，正好我心烦没地方出气…”

两人没说几句就开打，姬无寐趁机开溜。

只可惜宁思不是女子的对手，还没过几招，就被女子打趴在地。

见姬无寐逃走，女子腾空一跃，飞起一剑，直指他后心。

姬无寐回头瞥了一眼，这一剑他能接下，但他却不能去接，比起受伤，他更害怕被女子认出。

关键时刻，池鸢终于出手，只见她伸出两指，将女子飞身袭来的一剑夹住。

池鸢站在地上，而女子俯冲在半空，携卷而来的气势，将周围铺面的人全都吓走了，场地中心，只余她和池鸢，还有一旁微微惊震住的姬无寐。

叮叮两声，池鸢将女子的剑弹飞，看似柔和的动作，带来的后劲却让女子难以招架，落地之后，步伐虚软得差点跌倒。

“你……”女子杵剑站直身，看了池鸢一眼，又看向姬无寐。

姬无寐扫了她一眼，见宁思已经一瘸一拐地走了回来，便带着几人速速离开这是非之地。

偌大坊市道路亦是错综复杂，姬无寐故意绕了个大圈子，走得累了，便寻了家茶铺坐下歇息。

一张小矮桌，三个人对坐，只有小黑默默站在一旁。

为姬无寐倒茶的宁思悄悄看了池鸢一眼，按理说，她作为护卫，是没有资格和雇主喝茶的，这规矩都是行里默认的，宁思摸不准她是不知道还是明知故犯。

当然他也没那个胆量去问，毕竟，她的武功高得太吓人，而且，少主不介意的事，他也不会去多嘴。

宁思倒好茶后，刚要坐下，就见姬无寐食指轻轻敲了敲桌案，宁思瞬间领悟，不敢迟疑，起身为池鸢倒上茶。

落座后，姬无寐的视线时不时地在池鸢身上打量，这让池鸢很奇怪，便拿手沾了茶水，在桌案上写道：“你看我做什么？”

姬无寐扫了一眼桌上的字，未被面具完全遮住的嘴轻轻勾起：“你刚才帮我挡剑的那一招，气势很像一位故人。”

“故人？哪位故人？”

姬无寐掩嘴轻咳，声音压低：“你可知鬼笛仙子？”

池鸢抬眸瞧他，眼底泄出一丝笑：“不知道。”

姬无寐目露诧异：“阁下武功这么高，竟不知鬼笛仙子吗？”

“不知道很奇怪吗？”

“嗯……那倒没有，像一般久不出山的世外高人，确实不知江湖之事，所以不见怪……”

姬无寐沉吟数秒，目光又落在池鸢身上，“不过仔细看，你的身量倒和她很相似。”

说着姬无寐目光缓缓向下，仔细端量池鸢的身形：“我说小白，这么热的天，你穿得这么厚还捂得这么严实，不热吗？”

“你觉得我热吗？”

姬无寐看完字，一抬眼，就对上池鸢掺着冷意的笑眸，他微微怔仲，忽觉这眼神似曾相识，就在他琢磨之际，池鸢突然将目光移开。

姬无寐回头一看，原来是那位妃红衣裙的女子追了过来。

那女子拨开人群，气喘吁吁地走过来，宁思见状，立刻起身挡在姬无寐身前。

“你还敢来，信不信我一剑杀了你！”

女子哼笑一声，靠在一侧的木柱平缓气息：“……杀我？你够资格吗？手下败将……”

宁思噎了一噎，羞恼道：“你！我是杀不了你，但小黑可以，前辈也可以，识相的速速离去，休要再纠缠我家少爷！”

女子听完却不再搭理宁思，而是将目光投到他身后的姬无寐身上，每看一眼，她眼中的猜疑就多一分。

“姬无寐，别躲了，我知道是你！”女子试探地上前询问，不顾宁思的阻拦。

姬无寐身子一僵，微微别过头，用低矮的帽檐挡住女子探究的目光，即便戴了面具，可他还是下意识的这样做。

也就这一点微小的动作，让女子看出了姬无寐的心虚，更加确认心中猜想。

忽地，女子一下从宁思的前面，转到了姬无寐的身侧，速度快得不过眨眼。

“无寐哥哥，我就知道是你，别装了，我刚才都听到你的声音了！”女子一改之前的嚣张跋扈，语气变得格外温柔。

见被认出，姬无寐别无他法，只能挥挥衣袖，让宁思退下。

“师陌。”姬无寐无奈地对女子道：“不是我不认你，而是这黑市鱼龙混杂，有不少人在盯着我，与你相认会连累到你。”

“连累？”师陌在姬无寐最近的位置坐下：“无寐哥哥，你遇到麻烦了吗？没关系，我不怕连累，我可以帮你！”

姬无寐摇摇头：“就知道你会这么说，我才不想和你相认。”

“无寐哥哥，我什么都不怕的，也不怕你连累我，我只怕你不认我……”说完，师陌扫了一眼对座的池鸢，“难怪一些时日不见，无寐哥哥身边多了这样厉害的护卫。”

“既知道，那还不快走？”

“不要啊，无寐哥哥……”师陌轻轻扯住姬无寐的衣袖，撒娇似地摇了摇，“无寐哥哥，不要赶我好不好？多一个人在你身边保护你不好吗？”

“师陌，你若受伤，我没法向你师父交代。”

“找她交代做什么！我自己的事一人做一人当，无寐哥哥有危险，我怎可见死不救！”

姬无寐看了师陌一眼，不动声色地挣脱开她拽住衣袖的手：“事情没你想得那么简单，乖，别胡闹了，等过些时日，我再去找你好不好？”

“真的？”师陌又将姬无寐缩回去的手抓住，“无寐哥哥，你可要说话算数，不许骗我！”

“放心，不骗你。”姬无寐笑着揉了揉师陌的脑袋。

师陌被揉得舒服地眯了眯眼，但随即，她眼神就变了，将脑袋上的大手拽下，死死地抱在怀中：“不行，我还是不放心，无寐哥哥老是骗人，好不容易遇上你一回，我才不要这么快离开！”

姬无寐嘴角刚扬起的笑就那样僵掉，他无奈地叹口气：“师陌，你再这样胡闹，我可要找你师父告状了。”

提到师父，师陌眼神瞬变，不满地嘟起嘴：“哼，无寐哥哥就知道拿师父压我，好了好了，我会走的，但现在能不能让我陪你喝完这盏茶？”

闻言，姬无寐将手从师陌怀里抽出，端起茶盏一口饮尽，末了，还将茶盏倒过来示意给师陌看。

师陌惊得瞪大双眼，看了看茶盏，又看了看姬无寐：“无寐…哥哥，你……你就这么着急赶我走么？”

听出师陌话音里的哽咽，姬无寐头疼地抵了抵额头，“师陌，我不是要赶你走，现在情况是真的很危险，我分不出余力去保护你。”

“可是我能自己保护自己，不需要无寐哥哥……”

“咚”的一声，姬无寐将茶盏重重磕在木桌上，不仅吓得师陌断了话音，还将过路人的目光全都吸引了来。

姬无寐轻咳一声，压低帽檐：“好了，茶已喝完，你可以走了。”

听着姬无寐不容置喙的语气，师陌心生委屈，但又不敢违逆，唯恐惹得他更加生气。

缓了下心绪，师陌吸着鼻尖，小声道：“好……我走，无寐哥哥要保重……”说完师陌就起身头也不回的走了。

姬无寐微微动唇，想说什么终是没开口，直到师陌的身影消失在人群中才回头。

池鸢瞥了他一眼，指尖沾茶在桌案上写道：“若是舍不得，就去追回来，多保护一个人，我不加钱。”

姬无寐看完愣了下神，目光慢慢从桌上的字，滑到池鸢脸上：“我没有舍不得，只是嫌麻烦。”

“哦？我看这位女子可比之前的那位烟娘要好得多。”

看完姬无寐又一愣，眼里染了些许笑意：“小白，身为护卫，过多询问雇主的私事，是逾矩的行为。”

“逾矩？是要扣钱吗？”

“呵呵呵……”姬无寐忍不住笑出声，见池鸢目光扫来，笑着挥手道：“没有没有……你放心，不扣你钱，我只是觉得你很意思。”

池鸢哼了一声，慢慢书写：“我本来就不是护卫。”

姬无寐笑容微顿，看池鸢的眼神带着一分探究：“我知道你不是护卫，若你不愿当护卫，为何还要去接这份差事？”

“当然是为了钱。”

“你很缺钱？”

“不缺。”

看着池鸢自相矛盾的话，姬无寐沉思片刻，没再继续问下去。

休息好后，姬无寐带着几人继续穿过坊市，往远处的回楼方向靠近。

随着时间推移，坊市上的人越来越多，无论从哪个方向走，都躲不开拥挤的人潮。

不过也正是因为人多，导致那些跟在姬无寐身后的尾巴，渐渐丢失了目标。

池鸢跟在姬无寐身后，视线锁定住他的后脑勺，余光不断扫视身边的路人，凡有小偷小摸不坏好意的人靠近，池鸢都会不留痕迹地帮姬无寐解决。

忽然，一串极为清脆的银铃声，在诸多嘈杂声中精准地传入池鸢的耳朵。

池鸢耳尖一动，目光扫向声音来处，却只见到人影幢幢灯火黄昏一片。

就在这时，那银铃声再次响起，而且离得很近。

这一次，池鸢听得很清楚，如此特别的银铃声就只有段雨的银铃镯。

正当池鸢搜寻段雨身影时，身边人群突然被一股力量推开，向着两边倾倒，受此波及，池鸢几人也被人群挤着退到了路边。

稍许，一抹绛红色的身影从远处飞速掠来，转眼又消失在视野尽头，身影消失后，那股推搡众人的力量也跟着消失，被挤到的路人骂骂咧咧地四下寻探，却不知罪魁祸首早已跑远。

“少主，您没事吧？”宁思贴在姬无寐身边，将挤过来的人群推开。

“你家少主哪有那么娇弱，别动不动就一惊一乍的。”说完，姬无寐望着被推成两拨的人潮，露出若有所思的神情。

就在这时，池鸢走上前，朝他挥了挥手，然后又指了指段雨消失的方向。

姬无寐没明白池鸢的意思，刚要开口，池鸢就分开人群，自顾自地追着段雨而去。

“小白，小白，等等，你要去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