奉月集 第556章 云间鸣玉（26）

辰时初，一缕烟尘从法阵余光中升起，游离到寒玉棺前，似乎在做最后的告别，而后，它穿过石门，慢慢消逝在众人的视野。

池鸢推上棺椁，室内光线随之变暗。

“这小子，也算是命苦。”薄薰感叹一声，吹灭了手里的油灯。

“你同情他？”

“嗯？”薄薰一愣，对上池鸢的视线，笑着摸了摸鼻子，“也就……同情那么一点点吧，毕竟他确实好惨呀，明明不是他害得人，骂名却让他来背。”

一旁的无衣身形一抖，果然下一刻，薄薰的目光就十分不善地朝它瞥来。

“看什么看，说的就是你！这件事你如果做不好，小心我抽了你的魂炼器！”

“不敢不敢……”无衣赶忙缩到墙角，将自己的存在感压得最低。

离开墓室，不想主厅的供桌前竟有人在点香，池鸢脚步一顿，差点撞上后面跟来的云兮慕。

云兮慕退后半步，虚虚扶着池鸢的手臂，低声问：“怎么了？”

“是卫敬松，他在给卫听柏上香。”

云兮慕扫了一眼：“嗯，那待会再走。”

供桌前开了半扇窗，阳光穿透窗棂，在卫敬松跟前撒落一地金光，褐色的地板，那一缕缕光跟着树影跃动，刚好掩住了一滴从眼角滑落的泪。

“柏弟，爹都和我说了，为何……你来看他，却不来看我……哪怕就一眼……”

“当年都怨我，若我早些发现，你也不会病得这么重……”

卫敬松跪在地板上，衣摆凌乱堆叠，神情怆然又悲痛：“爹说……这次你是真的走了……还说我们都做错了……”

卫敬松一边说，一边跪着前行，直到膝盖抵到供桌前的台阶，“柏弟，大哥竟不知，你受了那么多年的苦……你放心，我绝不会放过他……咳咳咳，咳咳咳……”

话还没说完，卫敬松就止不住的咳嗽，咳嗽一声比一声急，最后竟哇的一下，咯了好大一滩血。

“……柏弟别怕，等帮你报完仇，我一定来陪你……”

一个时辰后，卫敬松摇摇晃晃着起身，地板上那滩血迹已被他用衣摆抹掉，只余浅浅几道淡红和褐色的地板相融。

不知是跪了太久，还是有腿疾，卫敬松走起路来一瘸一拐，好似丢了魂。

池鸢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门后，刚抬步，一道萤光突然从窗缝钻进来，落到她身前。

此前，薄薰扮作新娘，被卫府的五个嬷嬷欺负，这不，将卫听柏送走之后，就忙不迭地找那五个嬷嬷报仇。

“主人！”一落地，薄薰就抱住池鸢的胳膊，笑嘻嘻的道：“主人…您是没看见，那几个老太被我吓得差点尿了裤子，哈哈哈哈……看她们以后还敢不敢这样欺负人，哼！”

薄薰正笑得畅快，注意到身后投来的视线，霎时一顿，退开身，朝云兮慕颔首一礼。

云兮慕微微勾唇，回之一笑，目光没作多停留。

薄薰走到池鸢左侧，尽量不挡住他的视线。一缕残香从供桌方向飘来，薄薰鼻尖微动，奇怪道：“咦，这香…是有人来过吗？”

“是卫敬松，走吧，此事已了，我们回去。”

天边挂着一幕残红，席卷一日的热浪从江岸退开，在芦苇荡里蒸出腾腾的白雾，江面几艘渔船晃荡而过，远远的，能听见那嘹亮的渔歌。

小渔村一如既往的宁静，清风涤荡，在芦苇中吹开一条小路。

听见脚步声，躲在芦苇中的灰色身影立刻探出头，见是池鸢一行人，心头顿喜。

“池姑娘！”

池鸢很远就察觉到了张菱的气息，是故意往这小路上拐。没等张菱靠近，薄薰快步走过去，扶住她有些踉跄的身形。

“喂，慢些，我家主人正准备去找你呢，你怎么出现在这里了？”

张菱向薄薰道谢，站稳后对三人行礼道：“这几日，我一直在这里，就想等等看你们能不能回来……”

说着，张菱话音一顿，犹豫片刻，还是忍不住好奇：“池姑娘，你没事吧，卫府那边可好应付？”

池鸢点点头：“我很好，卫府的事都解决了，以后不会再有这样的事发生。”

见张菱疑惑，池鸢继续解释：“你放心，卫府的人不会来找张家找麻烦，若他们办事利索，今日就该到你家去商谈退亲之事了。”

张菱心下一惊，有些不可思议：“姑娘…你还真是神通广大，这样的事都能办成。”

“区区小事不足挂齿。”

“这哪里是小事了，这可是天大的恩情！”张菱眼里尽是藏不住的崇敬。

池鸢轻声一笑，伸手帮她扫开肩头的芦苇絮：“菱姑娘严重了，其实，我所寻之事也在那卫府中，此次帮你只是顺手罢了。”

“那不一样，反正是姑娘帮了我，如何，我都要念着姑娘这份恩情。”说完，张菱声音突然压低，“池姑娘，你……你们办完事，是不是马上要走了？”

“嗯。”

闻言，张菱微微抿唇，叹息一声：“还想与姑娘好好道别，没想到这么快……”

池鸢笑了笑，见她难过，轻轻拍了拍她的肩，“以后若是有缘还能再见，你快回去吧，以后不要一个人来这了。”

“……好。”张菱依依不舍地看了池鸢一眼，临走时，却突然跑回来，猛地抱住池鸢，让一旁的薄薰惊得瞪大了眼。

“姑娘、姑娘，好不容易遇见一个情投意合的知音，可惜这么快就要道别了…”张菱环住池鸢的腰，抱了好一会才舍得放开，“池姑娘的笛声，是我听过的最好听的笛曲，我想这一辈子都不会忘记你。”

发现张菱看池鸢的眼神有些不对劲，薄薰赶忙挤过去，挡住她的视线，夸张地搓了搓手臂：“哎呀，你这小姑娘说话怎么这么肉麻？不行了，我鸡皮疙瘩都起来了！”

张菱一愣，随即掩嘴笑开：“……呵呵，小丫头真是有趣，好了，我不耽误你们赶路的时辰，告辞。”

这次张菱是真的走了，一下也没有回头，但她脚步走得很急，像是害怕自己会回头。

回到李家小院，李小花正和李老伯在树下收拾渔网。

“池姐姐！”看见池鸢推门进来，李小花一个箭步直接窜了过去。

几日未归，李老伯和李小花都没追问，像往常一样询问他们晚饭吃什么，池鸢本想马上出发，但见天色已晚，便和李老伯商量明日趁早出发。

得知池鸢明日就要走，李小花大哭不止，晚上闹着要和池鸢一个床睡，李老伯怕得罪贵客，强硬拒绝，没想到池鸢却答应了。

夜里，李小花得偿所愿，和池鸢一个被子挤着睡，可把对床的薄薰羡慕得犯了眼红病。

等李小花睡着，薄薰立刻冲过来，将她扔到小床上。

“哼，小屁孩一个，居然跟我抢主人！”

池鸢好笑地拍了一下薄薰的脑袋：“你多大，怎么还跟她一般见识。”

“主人，您怎么可以帮她说话呢？哼，您偏心，才认识几日，就喜欢她不喜欢我了。”

薄薰佯装生气，可池鸢一点也不上当，掀开被子穿了鞋就出了门。

薄薰动了动耳朵，转头看不见人，立马寻着气息追出去。

今夜月色正好，浅白色的清辉将小院映得清透，就连墙角的皂角树叶都在闪闪发光。

池鸢踩着树影来到树下，轻轻一跃，飞上树，倚着粗壮的枝干躺下，枕着手凝望天幕挂着的一轮上弦月。

见到这一幕的薄薰刚要追过去，一个身影却先她一步掠走。看清那道身影，薄薰神色一顿，只能老实回去打坐。

沐浴在月光下的池鸢，浑身散着一圈淡淡雾气，雾气中银色的小星点在闪耀，遵循某种轨迹，围绕在她身边。

突然，池鸢心有所感，睁开眼，看向对侧的枝头。恰逢一阵风迎面吹来，带着皂角特有的清香，还有他身上淡淡的桃花香。

这一幕一如当初在镜湖花府，她靠在树上纳凉，而他乘风而来，如蜻蜓点水落在枝头，与她遥遥对视。

一时间池鸢有些恍惚，好像一年前的事已经离她很远了。

“你也睡不着？”池鸢想也没想，直接问出，但是问完就觉得自己有些蠢，像她这样的境界都是几日不睡觉，趁着月色好抓紧修炼，更遑论已经入玄境的云兮慕。

云兮慕听完一笑，顺着池鸢的话道：“嗯，我也睡不着。”

“咳，我说错了，像你这样已经辟谷的，基本都不用睡觉吧？”

“并非如此。”云兮慕足尖一动，向着池鸢的方向挪近了几分。“就算是神仙，也有休眠的时刻，我虽越过了那条界限，但身体与凡人无异。”

“说的也是。”池鸢坐起身，摘下一枚皂角果闻了闻，“这几日，你的锁魂咒没发作吧？”

“……嗯，没有。”

“说到锁魂咒，江岸边的那个家伙也不知道怎么样了。”

“你这么关心他？”

池鸢微微一怔，抬眼瞧去，发现云兮慕不知何时来到了她这条枝干上，即便隔着一些距离，以他的身量，这般抬头望着，还是有些压迫感。

“没有……他毕竟是你耗费灵力救的人，既是救活了，也不能随便死了吧。”池鸢说完就站起身，那样昂着脖子和云兮慕说话太累。

“嗯，小池鸢说得对。”云兮慕一步步走近，直到离池鸢只有一袖之隔。

看到云兮慕指尖有光芒闪动，池鸢好奇问：“你又在算什么？”

一瓣破碎的桃花悬浮在云兮慕手心，他微微磕眼，睫毛挂着沉静的月色：“在算你所言之人的命。”

“那结果呢？”

“命途多舛，只要渡过最后一难，就可性命无忧。”

“这么惨……”池鸢托颌沉吟，“他看着有些武功底子，也不知是哪个门派的人，该不会是到这里来躲避仇家的吧？”

云兮慕收拢掌心，凝看天穹星轨的变幻：“命，不是一成不变，事在人为。”说完，云兮慕衣袖一摆，转头看向池鸢，“明日会下雨，还出发吗？”

“嗯？”池鸢微微一怔，瞄了一眼星辰满布的天空，星象她会看但不如云兮慕精通。

“出发，就算是下雨也要出发，在这里耽搁好些时日了，不能再拖下去。”

云兮慕眼眸一眨，盯着池鸢笑：“为何这般着急？”

“都一年了，灵根之事毫无进展，我肯定是有些着急的。”

云兮慕微微抿唇，想说什么却又隐了回去。

见他不说话，池鸢疑惑抬头：“怎么，为何不说话？”

云兮慕笑着摇头：“没什么，凡事急不得，之前我曾算出，你的命轨发生了变化，想来，是会有线索的。”

见池鸢眉头蹙紧，云兮慕眸光一转，换了个话题：“你还记得在卫府楼中，封在罐口的那道咒符样式么？”

“记得，怎么了？”

“之前你不是问我天机宫的事，那咒符的画法很像天机宫的一贯风格。”

池鸢沉思道：“难道这咒符来自天机宫？”

“不一定，只是很像，天机宫有很多俗世弟子，也有很多模仿的人。”

“不对呀，你之前还与我说，写咒符之人修为很高，我都不一定是对手，按这个条件推论，那这道咒符肯定不是那些外门弟子和模仿的人写的。”

“……呵，是，还是小池鸢聪明，我都忘了这一点。”然而云兮慕却是故意这样说的，故意勾起池鸢的兴趣，好让她忘记那些不开心的事。

池鸢果然上当，认真思考那咒符的画法：“若咒符当真来自天机宫，看来这天机宫是必须要去一趟了。”

“嗯，想去，我陪你一起去。”

“天机宫离此地有多远？”

“不多不少，五百里。”

“是我们会路过的地方吗？”

“不是，但可以临时改变方向。”

一夜很快过去，天还未亮，李老伯就早早起来收拾东西，李小花还在睡觉，李老伯便趁着她熟睡之时和池鸢几人抓紧上路，免得她醒来又哭鼻子。

清晨的江岸雾浓得什么都看不清，李老伯推出船，和薄薰一起将东西都搬到船上，一桨划开，渐渐离岸，望着越来越远的江岸，李老伯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

逆水而上，船上四人吃水重，李老伯划桨很是费力，池鸢就让薄薰帮他一起划。对此薄薰求之不得，拿起桨划得十分卖力，让李老伯都显得有些多余。

“呵呵……年轻就是好啊，小姑娘竟有这般力气，真是让小老儿佩服。”

“那是，我可是……咳咳，我可是一代女侠，我可厉害着呢！”

船到江心，雾气越来越浓，李老伯不划船，就在船头帮薄薰寻看方向，见雾越来越大，连连称奇：“怪了，这个季节怎么会有这么大的雾，不行，这水流也急得可怕，小姑娘，看到前面那片树林没有？”

“看到了！”薄薰激起一桨江水，水珠子都浇了一脸。

“我们拐到那条支流去，那边水静，能省好多力。”

“可我不累啊…”

李老伯摘下草帽：“这不是累不累的问题，江水太急，我的船小，容易被浪打翻。”

薄薰本想说，有我在船不会翻，却在要说出去时，撞上了池鸢扫来的视线，瞬然，那话就硬生生咽了回去，只能老实按照李老伯的指引划船。

一个时辰后，江雾仍旧不散，天色也越来越阴，薄薰擦了擦额角不存在的汗，嘀咕道：“呀，看这天色是要下雨了呢。”

李老伯脸色顿变：“要下雨了？那可不妙，快，快些划，找地方靠岸。”

“老伯，你别急，有我在呢。”薄薰出声安抚，手底下的动作也不停，拐进支流后江岸变窄，没几下功夫就靠了岸。

刚靠岸，那阴沉的天就彻底撕破，雨像撒豆子一样对着人淋头砸来。

小小的船蓬只能坐两个人，毫无疑问，这位置只能让池鸢和云兮慕来坐，薄薰和李老伯就只能待在船头淋雨。

不过淋雨这件事，于薄薰而言，就像是困了有人送枕头，渴了有人递水喝一样舒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