奉月集 第542章 云间鸣玉（12）

见来人，衙役们下意识地提刀上前拦阻，却在看清来人衣着气度时，瞬间怯了胆量，纷纷向后退缩。

领头衙役套着麻绳拖拽李老伯，看到身边小吏的异样，诧异回头。

晴空艳阳下，池鸢和云兮慕并肩站立，不知是不是错觉，在众人眼里，他们身上似乎流转着一缕五彩的霞光。

领头衙役直接看愣了眼，心想，这潜龙乡何时来了这么一对神仙般的人物，单单是他们身上的衣衫配饰，看着就价值不菲。

想罢，领头衙役心中直打鼓，起初还不信这李老头嘴里的贵客，现下装作不信也不可能。

“……两位如何称呼啊？”领头衙役松了麻绳，向池鸢和云兮慕拱手行礼。

池鸢看着他没说话，云兮慕唇角含笑，轻吐几个字：“在下姓云。”

领头衙役怔了怔，笑着打哈哈：“原来是云公子……说来云这个姓氏倒是少见。”

云兮慕转眸看向他：“是很少见。”

也就这一眼，让领头衙役遍体生寒，明明是六月艳阳天，却有一道刺骨寒意从脚心凉到了头皮盖。

领头衙役情不自禁地抽搐了一下，突然，一道晃眼的日光，将云兮慕袖间的桃花纹显现出来。

看到那抹银白色的桃花暗纹，再联想到云兮慕的姓氏，一个不可置信的想法在他脑海里生出，不会这么凑巧吧……

想了想，领头衙役还是想探探底：“敢问云公子，您可是南浔云家人？”

云兮慕掸了掸的衣袖，轻声道：“你是如何看出来的？”

话音一落，领头衙役直接跪在了地上，这句话让他心里最后那点侥幸彻底击溃，原本他还想着，只要不是七族人就还有回旋的余地，若是冲撞了七大世族的人，那后果就不是他一人能承担得了的……

“……小的有眼不识泰山……冲、冲撞了贵人……还、还望贵人恕罪……”领头衙役不止说话打颤，四肢也跟着发抖。

其他小吏见状，也接连跪下向云兮慕赔罪。

李老伯直接愣住了，一把年纪哪见过这般场面，至于南浔云家，他打了一辈子的鱼，听都没听过，不过这官差老爷都跪下了，想必这位云公子身份一定非同寻常。

就在李老伯也想跟着衙役们一起跪地叩首时，一道流风将他从地面轻轻托起。

“诸位不必多礼，今日之事就此作罢，希望诸位下次再来之时，对这位老人家客气一些。”

云兮慕说完，身影一动，人便进到了茅屋中。

领头衙役抬头不见云兮慕的人，愣神了片刻，忙不迭地向着四面叩首谢礼，好一会才敢带着手下退出李家小院。

待人都走后，薄薰快步走到池鸢身边，挽住她的手：“主人主人，还好您来得及时，若是再晚一步，我怕是忍不住要出手了。”

“没出手就好，下回不要这样鲁莽，我们不怕麻烦，但会给李老伯留下麻烦。”

“好的，主人。”

见主仆二人要往茅屋里去，李老伯在李小花的搀扶下，急忙走过来：“姑娘留步！”

池鸢转过身：“怎么了，老伯？”

李老伯拱手道：“小老有眼不识泰山，竟不知你们几位是大家族的人……之前若有怠慢之处，还请贵客们多多海涵……”

“老伯多虑了，我不是世家人，你不必对我客气，不过，那位云公子确实是世家人，但你也不必太过在意，之前如何待客之后就如何。”

“是……”李老伯躬身垂首，犹豫片刻，又道：“不知二位身份，小老准备了一些粗茶淡饭，还望二位贵客不要嫌弃。”

吃过晚饭，太阳还没下山，李小花帮爷爷收拾完桌子就来东屋找池鸢。

彼时，池鸢和云兮慕正对坐桌边喝茶，见李小花从门外探出头，向她挥了挥手。

李小花快步走进来，路过云兮慕身边时，脚步走得格外的快，走到池鸢身边后，才敢偷偷往他那边瞧看一眼。

李小花对云兮慕格外的好奇，每每想过去搭话，但又被他身上那股孤高清绝的气态所震，她最好奇的是他脸上的面具，即便看不到容貌，她也觉得，云兮慕远比那画本里的神仙还要飘逸好看。

薄薰见李小花来了，也不修炼了，挨坐到池鸢身边，一脸警惕地望着她，生怕她抢走了自家主人。

“池姐姐，你和云、云哥哥下午去哪了？”李小花看了一阵，收回目光对池鸢道。

池鸢放下茶碗，淡如清水的茶汤倒影出身侧两人的模样：“下午闷热，就去竹林散了会步。”

“啊，是竹林啊…竹林确实是个好去处，不过爷爷不让我去，那里面蛇太多了。”

李小花边说边拿起茶壶，给池鸢加满，随后又重新拿过一个碗，给薄薰也倒上一杯。

“薄薰姐姐，你怎么没跟着一起去呢？”

薄薰望着李小花双手捧来的茶碗，面色变幻了一番，哼声道：“我倒是想去的，可是主人没带上我……”

听到薄薰这委屈巴巴的语气，池鸢摇头失笑，“难得见你勤修一回，就没喊你。”

薄薰闻言一怔，将李小花手里的茶碗接过来：“……主人，以后每天晚上我定跟着您一起修炼，只希望，您下次出门一定要带我一起。”

池鸢伸指碰了碰碗边：“倒也不完全是因为这个原因，若是不将你留下来，也不会知道有人来刁难李老伯。”

李小花听言，赶忙从长凳上跳下来，向池鸢行礼致谢：“此事还要多谢姐姐哥哥们，若不是你们，那些差役定要不休不挠。”

“放心，以后应该不会了。”

“嗯，多谢池姐姐。”

傍晚，炽烈的金红云霞几乎染遍了整个天幕，灼眼的光从木窗缝隙透入，在木桌上浮印出一片瑰丽的色彩。

云兮慕静坐在桌案对面，他只身一人位于正东的位置，而他的正西面，坐着池鸢和薄薰。

云兮慕案前的茶水是满的，从始至终都没变过，就如同晚饭之时，摆在他面前的饭菜一口都没动过。

他微微磕着眼，听着李小花与池鸢之间的闲话，但垂在袖中的手却在默默掐指推算。

李小花小小年纪很是健谈，闲聊之间，几乎将村里大小事情都说了个遍。

池鸢含笑听着，突然她想到了下午见过的少女，便询问李小花：“你可在江岸边见过一个衣容凌乱的少女？”

“衣容凌乱……的少女？”李小花歪了歪头，“这位少女看着比我大吗？”

“嗯，跟我差不多年纪。”

“她是何模样？”

“模样很清秀，脸很干净，但身上的衣服很脏。”

李小花思索片刻，惊然拍手：“啊！我知道池姐姐说的是谁了！”

“你认识？”

“认识的！她是村西头张员外的女儿，听说马上就要成亲了，可不知为何，这几日，她天天穿着下人的衣服，还把自己弄得蓬头垢面，躲在芦苇丛里，一待就是一日。”

“池姐姐，你遇到她了？其实昨日我去抓螃蟹的时候，就看到她了，不过她瞧见我就跑了，可能是怕我认出来。”

夕光逐渐西移，被树影剪裁的光斑一点点爬向墙壁，池鸢单手支颐，低声道：“我去的时候，她在哭。”

“哭？”李小花听言很是震惊，“这位张小姐从小锦衣玉食，还觅得一桩好亲事，张员外更是奉她为掌上明珠，她为何要哭，还是在即将成亲的时候哭？”

池鸢伸出手，去触碰已经变成淡紫的夕光：“你既认识她，难道不知这其中缘由吗？”

李小花顿时将头摇得似拨浪鼓：“说认识其实也谈不上，张小姐可是有身份的人，才不会和我这样的野丫头玩。”

说完，李小花赶忙摆手：“啊不不不……我这些话只是在说张小姐，并没有说池姐姐您的意思……”

“我知道。”

李小花也不过十岁的年纪，无论说话还是行事都懂事得让人心疼，她见池鸢没有生气，便接着道：“池姐姐若对张小姐感兴趣，那我明日去找春婶打听打听。”

池鸢淡淡一笑：“其实也没有感兴趣，只是突然有些好奇罢了。”

夜幕降临，李小花便带着池鸢去找那位住在江边山洞里的怪人，薄薰和云兮慕也一同随行。

夜晚的芦苇荡，飘着大片的流萤，淡绿色的萤光，像天上的星河一样缓缓涌动。

李小花手执一个长木棍在前面探路，直走到芦苇深处，找到一条碎石道，便到了池鸢白日去过的后山竹林。

芦苇丛中尽是青蛙和蟋蟀的鸣叫，其中不时夹杂几道窸窣异动，平日，李小花都是随同玩伴一起来探险，让她一个人在大晚上深入芦苇地那是万万不敢的。

“池姐姐，您看，就在前面，张小姐经常躲在那里，也不知在做什么。”李小花将说话声音压得很低，听起来极有趣。

池鸢随她手指的方向看去一眼，那里因为经常来人，芦苇都被压出了一个坑窝。

沿着碎石道继续向前走，就被几个奇形怪状的大石头拦住去路。

“到了，池姐姐。”李小花退到池鸢身边，用手指了指石头，“池姐姐您看，这些大石头都是被那个怪人打碎的。”

李小花说完，顿了顿，又将话音压得更低：“山洞就在这个石头后面，池姐姐我们小声一些，可不要被那怪人听到。”

池鸢听言笑问：“为何？你不是想寻他学武功吗？为何要害怕他知道？”

李小花挠挠头：“这怪人白日还算正常，但到了晚上就不一样了，经常发出恐怖的怪叫，可是怕人。”

下一刻，就印证了李小花的话，一道尖利的啸叫刺破黑夜，从大石头不远处的地方传来，接着，江岸之际，就看见一个黑影，以极快的速度奔跑而过。

李小花惊讶捂嘴，盯着黑影看了好一会才道：“池姐姐，就是他，他就是那个怪人，看！他又沿着江岸跑了！”

薄薰眼瞳亮起一簇绿光，将远处快速移动的黑影捕捉在内。

“唔，轻功身法不错，不过身上内息很乱，只能借以这种方式，才不让自己走火入魔。”

池鸢轻轻颔首：“不错，他浑身气息狂躁，不似受伤，像是中毒。”

云兮慕走上前，淡淡瞥了一眼：“小池鸢好眼力，他确实中了奇毒，而今毒至骨髓，将不久于世。”

“怪人中毒了？”李小花惊呼一声。

池鸢看了李小花一眼，转头问云兮慕：“可有法子医治？”

云兮慕低头对上池鸢的目光，月光染就的白衣飘起几道粉色的桃花瓣：“你若想，那便有。”

“很棘手吗？”

“不难，但依他现下情况，不能再耽搁了。”说罢，云兮慕轻轻抬袖，衣袂不经意地与池鸢腰带交织在一起，“你让我出手，可是为了她？”

“嗯。”池鸢点了点头，“小花想拜他为师，他若是死了，小花可就没有师父了。”

李小花原本还听得一头雾水，但听到池鸢最后一句话，瞬间明白过来。

云兮慕含笑点头，手一抬，一朵纯白的桃花凭空出现，它缓慢绽放，浑身散溢出淡金的光，而随着那道光浮起的，还有一阵沁人心脾的花香。

李小花在旁看直了眼，但还没容她多看几眼，那朵白色桃花就突然腾空，朝江岸奔跑的怪人飞去。

白色桃花化作一道金光钻进怪人的身体，对于这些，怪人却一无所觉，依然随着本能，在江岸边死命的奔跑。

然而，等他跑了三个来回，突然倒在地上，一团华光笼在他身上，片刻就消失不见。

李小花见状，顾不得许多，赶忙跑过去查看怪人的伤势。池鸢怕她出事，吩咐薄薰跟过去。

就在池鸢想找云兮慕说话时，身边的云兮慕却不见了。

池鸢恍然惊觉，当即凝神探查周围的气息，云兮慕不知何时离开，也不知离开了多久，留存在身边的气息已经被风吹散。

池鸢心中焦急，飞身跃过芦苇丛，跑上山坡，穿进竹林，寻找云兮慕的踪迹。

月亮高悬，淡淡清辉下，池鸢的身影似风一般在山林之间游走。

池鸢一边寻找，一边在灵台中呼唤云兮慕，但云兮慕却始终没有任何回应。

半个时辰后，池鸢终于在江岸对面寻到云兮慕的身影，他独身坐在一片草地上，被月光投映的身影有些单薄清冷。

听到脚步声的云兮慕缓缓回头，背对月光的他，眼中看不出任何神色：“你怎么找来了…”

云兮慕语气带着笑，但话音深处却藏着一丝惆怅。

池鸢一步步走近，沉声质问：“你怎么突然就走了，都不和我说一声？”

云兮慕微微眨眼，侧过身，看向江面浸染的月光：“你都猜到了。”

池鸢呼吸微滞，在他身边坐下：“你动用法术为何不告诉我？若是知道救人要用法术，那我一定是不会让你救的。”

云兮慕轻笑一声，语气却浑然不在意：“他的毒已至骨髓，所剩时日也不多，若用药驱除，可能捱不过去。”

池鸢懊悔不已，懊悔自己动了恻隐之心，她看不出云兮慕方才动用了多少灵力，但能把一个将死之人瞬间扭转的法术，必然耗费灵力。

这里不是鸡鸣山大阵中，失去的灵气无法很快弥补回来，更何况云兮慕身上还有锁魂咒，万一他身上的灵力因为这一次救人导致失衡，那果然将不堪设想。

“你突然离开，是不是锁魂咒发作了？”

池鸢盯着云兮慕，他这身白衣将领口遮掩得极好，只能看到脖颈和耳根的皮肤。

银色的月辉下，云兮慕的颈项盘亘着一大片繁复的咒印，淡金色的咒印在月辉下，竟透着血一样的深红。

即便云兮慕掩饰得极好，但他颈项处不时突起的青筋还是暴露了他当下的处境。

“果然是发作了。”池鸢不敢迟疑，盘坐到云兮慕身后，运转月华心经，一边吸收月辉，一边将自己的功力传输过去，帮助云兮慕一起抵抗锁魂咒。

盛夏夜，风带着江水的凉，吹过江岸，吹上草地，带起一大片不知名的花瓣碎片。

两人盘坐的草地周围，渐渐被寒霜覆盖，淡淡雾气自池鸢身上散开，将云兮慕笼罩在内。

一片片霜花从池鸢眉心滑落，而她额角竟沁出了大滴的汗，一颗颗重重地砸在衣裙上。

随着时间推移，池鸢脸色微微泛白，传输功力的手也微微发抖，但云兮慕身上的情况却开始好转，至少盘绕在他颈项的一些咒印已经隐去不见。

经过两人的共同努力，半刻钟后，锁魂咒才终于被压制下去，灵力通畅的一瞬，云兮慕抬手一挥，刚还在他身后传功的池鸢便落到了他的怀中。

看到池鸢苍白的脸色，云兮慕眸色微微震荡，他伸出手，有些颤抖地轻抚池鸢的脸。

“何必为我做到如此地步？”

池鸢没有力气起身，只能依在云兮慕怀中：“你是我最重要的同伴，帮你就是帮我，而且，造成现在这局面的也是我，我自当负起责任。”

云兮慕轻笑摇头：“别担心，只是引动灵力暂时发作罢了，忍一忍就过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