奉月集 第493章 雾锁烟迷（23）

林鹤出现的那一刻，公山彧的脸色瞬间就变了，他不再保持惯常的假笑，而是眼神阴翳地盯着林鹤。

见到林鹤，巨山微微讶异，拱手哈哈笑道：“原来是林兄，哈哈哈哈，对不住对不住，你知道我这人别的没什么，就是嘴快，哈哈哈……”

林鹤面含微笑，单手拂袖，只见地面花叶齐飞，而后，他人便到了亭外。

巨山笑着走上前，临去时，回头看了公山彧一眼，略有担忧。

“哈哈哈哈，多年不见，林兄武艺当真是登峰造极，瞧着，这怕是马上要踏入天人之境了吧？”

林鹤冲巨山微微颔首，又向亭中的公山彧拱手示意：“巨山兄过誉了，放眼整个武林，就只有那位绝世天才堪称到了天人之境，林某不敢与他相比。”

“巨山，你这见谁都夸，见我就损的脾性，什么时候能改改？”公山彧站起身，负手走出亭台。

“而且，天人之境，也并非是谁都触及到的，你说是吧，林大庄主？”

林鹤看着公山彧，笑容依旧：“彧兄说得对，天人之境，绝非常人能及…”

不待林鹤说完，公山彧直接打断：“什么彧兄，林庄主，我记得，我们之间似乎还有恩怨未了，你与我称兄道弟，合适吗？”

一阵风卷起林鹤的衣袖，微微波动的竹纹，在炽热的日光下显出几道不寻常的白。

林鹤看着公山彧，公山彧也看着林鹤，两人目光交汇的刹那，周遭空气瞬间凝固，几朵飘散在莲池边的白色碎花，好似画纸上被定格的落笔。

巨山察觉形势不对，赶忙劝架：“哎哎，林兄，彧兄，有话好好说，千万别伤了和气啊！”

“啪”的一声，莲池边的花碎了，比之前更碎，散成粉末坠落在莲池上。

林鹤捋了捋胡须，笑望着公山彧：“想不到这心结过去这么多年都没解，罢了，此事真论起来，四绝山庄亦是有错。”说完，林鹤袖袍一卷，步入亭中落座。

巨山松了口气，继续劝公山彧：“老友，既然好不容易见一次，那便将事情都说开，到时候你们想打还是干嘛，我都不劝了。”

公山彧思索片刻，终是念在巨山的面子上，没将场面弄得那么难看。

花园的风再次流动，清雅的荷香环绕在亭间，公山彧落座后，便盯着林鹤打量，林鹤不急不恼，挽起袖口，给他斟了一杯茶。

公山彧看着林鹤将茶盏推来，神色不动，继续一动不动地盯视他。

见此，林鹤摇头轻叹：“当年之事，谁都未曾料到，这么多年，你不来四绝山庄，不见楚漠，可是一直记恨于他？”

公山彧冷哼一声：“恨？我怎能不恨？若不是他，萱妹也不会惨死。”

“此事倒也不能完全怪到楚漠，当时，楚漠也是身不由己，而且，你们是从小一起长大的至交好友，难道要因为一个误会，从此陌路，再也不见？”

“至交好友？哼……”公山彧恨恨地扭过脸，看向亭外的莲池：“不会不见的，我会去找他，彻底了结这段恩怨。”

林鹤听言沉默片刻，正欲开口，公山彧却突然回头，看着他道：“还有有一点，我要纠正林庄主，我和他之间不是误会，他有错，而林庄主你，亦是不可脱罪！”

话音一落，公山彧案前的茶盏便发出咔嚓咔嚓的声音，巨山坐在一旁看着干着急，可现在若是去劝，只会火上浇油。

林鹤欣长的白须随风飘动，他神情一如既往的温和，眼中含笑，十分平静地与一脸愤恨的公山彧对视。

“是……我有罪，我不该拦下楚漠，此事说到底，我的罪过更大，所以，你不要记恨楚漠，他是无辜的，有什么便冲我来吧……”

公山彧轻蔑一笑：“冲你来？哼！你说他是无辜便是无辜的？什么罪过轻重，你们都是一样的，都是一丘之貉，道貌岸然，不就是认定萱妹是人人喊打的妖女，救下她，会污了你们四绝山庄的声名？”

“呵呵呵呵，真是可笑，一条人命居然抵不过虚无缥缈的名声，四绝山庄的人还真是一如既往的清高傲慢呢！”

林鹤两道白眉微微敛住，他看着公山彧，看到他眼里的恨意只增不减，心中无力感越发浓重。

“有些事，你只看到了表面，却没看到背后这样做原因，既然你如此固执，那我如何劝说，于你而言都是狡辩。”

“当然是狡辩，怎么，被我说穿了脸面，就无话可说了？”

林鹤一边叹息一边摇头：“彧兄别动怒，我会给你一个交代，等此间事了，你来四绝山庄，我同楚漠一起，了你心愿。”

“说的好听，只怕是诱敌深入，好将我拿下吧？”

林鹤神情逐渐无奈：“这么些年，除了你还一如当初，大家都年事已高，我们早已不是对手。”说着，林鹤转头看向巨山，“你若怀疑我的动机，那便邀巨山兄一同前往，作个见证吧。”

公山彧看着林鹤一副生死看淡不急不躁的模样，心中怨气更是不得消，他打心底不相信那些道貌岸然自诩正派的人，从一开始见面，他便计划着对林鹤动手，怎可因他几句话，四两拨千斤的将这矛头化解？

“不愧是林庄主，总是能将大事化小小事化了，此事，我为何要被你牵着鼻子走？”

闻言，林鹤和巨山一起看向公山彧，林鹤满眼不解，巨山则有些担心公山彧被仇恨冲昏了头脑。

“老友，你，哎……”巨山嘴笨，明明心中着急得不行，但嘴上却不知该如何劝说。

林鹤手臂微抬，安抚公山彧：“那……不知彧兄，你想如何解决此事？”

公山彧目光转冷，一瞬不瞬地盯紧林鹤：“事不宜迟，今日就是个解决恩怨的好日子，待解决了你，四绝庄主必乱，到时，楚漠也跑不了。”

瞬间，气氛将至冰点，巨山再也坐不住，猛地站起身，用身体挡住公山彧和林鹤交汇的视线。

“喂喂喂，别真动手啊！老友，你也是死心眼，林兄都说给你一个交代了，你又何必如此呢？”

公山彧看不到林鹤，只能将目光转向巨山，与他对上视线的巨山浑身一抖，情不自禁地拿手搓了搓臂膀。

“嘶……好端端的六月天，硬是被你搞得冻死人，行行行，我也不劝了，你想如何就如何，先说好，我既不帮你，也不会帮林兄，不过，你可别忘了，这里是流光君的地盘，动静若是闹得太大，那后果你是知道的……”

流光君……这名字犹如一道催命符，让公山彧微微泛红的眼，瞬间凉透，他目光怔愣片刻，思绪彻底冷静下来。

林鹤本就想将事情和平解决，即便公山彧一再逼迫，不到万一他绝不会动手，因为他亦是忌惮此间的主人，流光君。

见公山彧终于冷静下来，巨山连缓好几口气，拍着胸口道：“哎，总算说得通了，此事先这样吧，大家都是被流光君邀请来赴宴的，别一见面就喊打喊杀，来来来，咱们喝茶，消消火气。”

巨山本想帮公山彧端茶，哪知，手刚碰到茶盏，茶盏就四分五裂，摊在石桌上，散成一堆粉末。

巨山愣了一下，有些尴尬地挠了挠头，冲公山彧笑道：“老友别急，我再帮你重新取个杯子。”

就在这时，亭外来了两位白衣少年，他们踏着落花，行止风雅地向三人走来。

“三位前辈，时辰到了，请随我等入青留园赴宴。”

青留园位于西苑地势最高的一处花园，此园占地极大，其内建有两座华楼，最高处还有一座石塔。不过此园常年关闭，两个园门日夜有人把守，便是从此路过都要接受侍卫盘问。

少年带着公山彧他们从西园门进去，一入园，进入眼帘的便是一大片枝叶繁茂的桃树，这些桃树树龄都接近百年，密密麻麻的枝节遮天蔽日，将下方小径衬得阴凉无比。

盛夏时节，桃树上挂满了鲜艳饱满的果实，一颗颗山桃，宛如血红的玛瑙，点缀在翠绿的枝叶间，像一座座宝石宫殿，美轮美奂，让人目不暇接。

落在最后的巨山，一步一停，眼睛几乎快要粘在那些山桃上。

在前面带路的白衣少年察觉，笑着道：“前辈别急，已经为你们准备了最大最甜的山桃，等到了地方就能立刻享用。”

巨山听言立马来了精神，赶忙冲到最前面，着急追问少年：“老夫最喜欢吃桃，你们准备了多少，够吃不够吃？”

两少年相视一笑，恭敬回道：“前辈想吃多少便有多少，不光有山桃，其他果子也是应有尽有。”

巨山听了连连咽口水，见他这副馋样，受其影响，公山彧原本阴郁的心情，也稍稍好转了些。

走了一刻钟终于走出桃林，桃林外是一座四面镂空的小阁，小阁前有一条溪流，溪流尽头处是一方水潭，水潭边的大青石上，坐着两位灰白布衣的老者，他们头戴草帽，正专心致志的垂钓。

见到两人，巨山嘴角一咧，哈哈大乐：“老戴，哈哈哈，你们也来了！”

溪山二老闻言抬头，见到公山彧几人，颔首示意了一下，也不说话，继续闷头垂钓。

“嘁，老家伙，还是这么喜欢钓鱼！”见公山彧要往那边走，巨山赶忙拉住他：“哎哎，算了算了，这两个老家伙钓起鱼来，便是天塌了都不会理。”

公山彧哼笑一声，甩开巨山的手，看似往水潭走，但到路前却陡然一转，往小阁而去。

白衣少年见此，向三人行礼道：“前辈们且在园内自行游赏，半个时辰后，还请到华玉殿赴宴。”

待少年走远，巨山才想起吃桃的事，等他想去找人时，少年身影早已隐没在重重树影深处。

巨山叹了一口气，左右看了看，见林鹤静坐在溪前不动，犹豫片刻，还是追上公山彧，和他一起去小阁。

小阁内坐着一个人，此人青灰布衫，腰间别着一把蒲扇，一头白发半披半挽，他背对大门而坐，正解着被破布包裹的剑。

“秦老，嘿嘿，真是厉害啊，想不到流光君居然也能将你请来！”

巨山热情的上前打招呼，但那人一动不动，除了手中缓慢解布的动作，远远看去宛如雕塑。

公山彧朝巨山摇了摇头，四下一扫，寻了西窗的台座坐下休息。

巨山有些不忿，低声嘀咕了几句，摇着破斗笠，看似不经意地在阁内踱步，实则，脚步在一点点的向那位老者靠近。

待离他三步远时，不等巨山开口说话，一道气波突然朝巨山打来，巨山旋身一退，双手施掌朝那无形屏障打去。

只闻“嗡”的一声震响，整座小阁都跟着一齐震颤，打出一掌的巨山脸色瞬间发白，赶忙收势，见屋内一切物什完好，这才放宽了心。

而此刻，坐在长椅上的老者终于解开了破布，没想到破布之下，却是一把锈迹斑斑的古剑。

老者摸了摸剑身，用缠剑布为它擦身，期间动作缓慢又小心，像是在对待极为珍视之物。

巨山站在一旁看得讶然，想了想，还是没继续开口搭话。

此人名叫秦宗，无门无派，一介江湖散客，虽是一名散客，但他武功极高，几十年前曾与幽山大魔头聆夜有过一战，要知道，武林盟为了抓住幽山大魔头，可是倾白虎堂全力才将他抓获，如此足可见，秦宗实力的可怕。

面对这样的高手，巨山不服都不行，而且，他也知道秦宗性情孤僻，不爱与人结交，即便心中再是激动，也要强行克制住。

坐在窗前的公山彧，心中默默思量着被流光君邀请来到长芜的人，林鹤在他意料之中，毕竟传言，流光君与四绝山庄私交甚笃，这也是他不敢贸然去找四绝庄寻仇的原因。

至于溪山二老，这两人基本是流光君身边的常客，可以不必多虑。

所以，眼下最重要的是秦宗，这位退出江湖隐世多年的绝顶高手，往年，像他这样的高手，流光君基本不会相请，但今年，流光君不仅请了自己，还将秦宗请了来，这背后的目的，如何不让公山彧深思忌惮。

“喂喂，老友，你看我找到了什么？”

“咔嚓”一声脆响在公山彧耳边响起，不用看都知道是巨山过来了。

见公山彧依旧低头，眉结死锁，巨山赶忙从托盘里取出一个桃，往自己袖口上擦了擦，再递给他。

“老友，吃桃，保证很甜！”

公山彧被断了思绪，心中烦闷，抬头瞥见巨山笑嘻嘻的脸，有些气不打一处来。

“别生气了彧兄，吃桃吧，事情急不得，总之先吃饱了再说，反正宴上林鹤是跑不了的，大不了，我帮你一块盯着他，等宴会散了，我们再和他一起回去。”

听了此话，公山彧心中稍稍被宽慰，终于露出惯常的假笑，接过巨山递来的桃，放进嘴里咬了一口。

“咦，彧兄，你看那边是谁？”

公山彧顺着巨山手指的方向看去，只见西窗外的紫竹林，一位老者正跪坐在平坦的青石上，执笔作画。

“那，那是陆公，陆公居然来了，哈哈哈哈，今年的宴席可有看头了。”

看到陆明，公山彧心中更是惊讶，此人和秦宗一样隐世云游，论武功，他和秦宗，还有自己，几乎不相上下。此人有些年没见到了，没想到流光君随随便便就能将他寻到，并请到宴上来。

想至此，公山彧对流光君的忌惮愈发加深，看来这次的东越之行，他已经不能再置身事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