奉月集 第468章 溯月流光（18）

池鸢点燃河灯放入水中，转身又将流光君递来的河灯一起推下。

“咦，你没写祝字吗？”池鸢看到空荡的河灯，疑惑抬头。

流光君朝她伸出手，雪白的衣袖，倒影着碧青的湖水，浮动出金光一样的波纹。

“你知道，我的愿望只有一个，而且一个就够了，人不能太贪心。”

池鸢怔怔颔首：“是这个道理，不过，你可以重复写那一个愿望。”

流光君不等池鸢起身，便直接俯身去牵她的手：“有的话，重复太多遍没有意义，我想要的，从不会假手于人，况且你说，普通祈福方式，神明并不能看见，所以就没必要。”

想到流光君写在祈福绳上的愿望，池鸢心底生出难言滋味，刚迈出脚步，手就被拽着往流光君那边贴近。

恰巧这时风起，阵阵湖波涌来，差点掀翻两人的河灯。

池鸢正欲抬手，一道清脆的风铃声忽起，各色鲜艳的彩绸蓦然闯入眼帘，一艘装饰华丽的画舫正向她所在的这艘画舫缓缓驶来。

池鸢讶异看向画舫船头一身红衣的花漾，怔了怔，抬袖一挥，被卷入水浪中的两盏河灯，转眼就飘到几丈开外的风静水域。

花漾走上船头，眸色温软地看着池鸢，唇角的笑和他眼角的泪痣一样浅淡。

画舫渐渐驶近，花漾俯身向流光君行礼，而后，画舫速度就放缓，不远不近地跟着。

池鸢看了看流光君，又看了看花漾，这个距离，两艘画舫上的人，无论是神情还是动作，都互相看得一清二楚。

流光君端视花漾几眼，突然松开池鸢的手，转身进了厅室。

池鸢有些错愕，只到指尖余温散尽，才微微醒神。

池鸢走到围栏边，对面画舫的彩绸随风丝丝缕缕地缠绕着，从她指尖划走，见此，花漾也走到围栏前，微笑问候：“罄月。”

“你怎么来了，不对，之前在湖岸边我就看见你了，你这是跟着我来的？”

一阵急风，吹乱花漾的红衣，他眼眸低垂，抬手整理脸侧垂下的银色饰链：“是……”

“你忘了我昨日与你说的话？”

察觉池鸢语气里潜藏的质问，花漾眸光闪烁一瞬，抬头看向她：“罄月的话，我不敢忘记……”

“那你为何还要跟来？我都说了等以后有空，我再寻你一起。”

花漾神色一顿，秀气双眉瞬间敛下：“罄月别生气，此事怪我……我没想跟来，我只是出来游湖散心，没想到会遇到罄月，一时兴起，就……使人追上，罄月若是责怪……我这便离开……”

池鸢哪会真的责怪花漾，见花漾遣人开船，连声喊住他：“不必了，既是遇见……”

池鸢话音陡然顿住，花漾眼眸一亮，满心期盼地等待她后面的话。

池鸢不明白花漾在期盼什么，想了想，说出的话还是直白得伤人：“既是遇见，那便遇见吧，你继续散心，我先离开一会。”

池鸢匆忙进了舫室，见以之、为从守在后厅门前，脚步一顿，低声询问两人：“你们公子……没生气吧？”

以之神情有些怪异，他朝为从那边看了一眼，悄声回道：“这…属下也不知，姑娘若是担心公子，还是快进去看一看吧。”

池鸢心弦一紧，挑开门帘，迈着惴惴不安的步子进了后厅。

内室的光有些暗，初入时什么都看不清，待适应光线，就见坐在案几前看书的流光君。

轻纱垂珠随荡漾的湖波轻轻晃动，池鸢踩上竹席，一点点往流光君那边靠近。

一室静谧，唯有湖波声，和檐铃清脆的敲击声。

就在池鸢即将靠近时，突兀的一句话，直接将她冻在原地。

“你进来做什么，不多陪陪你那位朋友了？”

流光君的语气静得不起波澜，淡淡的语调，透着一股不易觉察的冷。

池鸢有些心虚，但又觉得自己心虚得莫名其妙，说到底她也没做什么对不起流光君的事，甚至，为了他，她都能抛下花漾不顾，如此，他怎么还敢给她摆冷脸的。

想罢，池鸢心中生了些闷气，于是不往流光君那边去了，扭头走到离他最远的席案角落坐下。

流光君诧异抬头，看到背对自己的池鸢，眸光一怔。

“花漾呢，你不请他进来？”

“请他进来做什么？”

流光君神色微凝：“所以，你将他丢在外面了？”

听到这话，池鸢心里一阵莫名其妙，看到花漾生气的人是他，怎么看不到人也要责怪她？

“是啊，我把他丢在外面了，不对，也不算丢，他有自己的船，我们玩我们的，他玩他的，各行其事，互不打扰。”

流光君唇角微微勾动，倚着凭几，手持书卷，但目光却在巡睃池鸢的背影。

池鸢被盯得后背发凉，强撑一会还是忍不住转身：“你，你你……你还生气吗？我都抛下他来找你了，你该不生气了吧？”

流光君哼笑一声，语气淡然：“你觉得呢？”

“我觉得你应该不生气的，因为你之前说，你不会生我的气。”说着，池鸢便向流光君那边挪行。

流光君好笑地看着池鸢缓慢爬动的动作，心中忍笑，但面上依旧保持冷淡。

“我是这样说过，但…那也要看是什么时候，什么事情。”

池鸢闻言一顿，瞪圆眼睛看着流光君：“你，你你反悔了，你这回要生我的气了？”

流光君放下书卷，轻轻拂袖，彩金色的孔雀晃得池鸢微微眯眼：“我若真生气了，你要如何做？”

“还能怎么做，当然是哄你了。”池鸢飞快爬到流光君身边，坐在他宽大的雪色衣袍上。

“啪”的一声，悬挂在窗前的竹帘突然脱开绳结自行垂落，室内一下被黑暗笼罩，只有香炉内可见零星光亮。

安静黑暗中，池鸢静坐不动，她没有使用术法，静待眼睛适应，因为竹帘并不能遮蔽全部的光。

日光透过竹帘缝隙，如点星般洒落在席案间，池鸢看见身侧的衣袖动了一下，接着便听到流光君压低的笑。

“哦？那你打算怎么哄我呢？”

略略沙哑的嗓音，低沉又灼热地划过脸侧，一下拨乱了池鸢的心弦。

池鸢转过脸正对流光君，朦胧的光线中，流光君的眉眼如同一轮皎洁明月，诱惑她不断深陷。

也许是受那鼎中熏香影响，也许是被流光君奇异眸光蛊惑，池鸢心神突然有些恍惚，似喝醉了酒，整个人有些迷蒙。

她看着流光君，伸出手，去描摹他的眉眼，心里想着，既然都承认喜欢了，又何必要去压制这份感情，她不要做胆小鬼，她想将他对她所做的恶行，一一报复回去。

池鸢摸上流光君的眉骨，感受到指尖下灼烫的温度，以及他极力压制的颤动，心中越发笃定自己做得对了。

“呵呵……”池鸢轻笑一声，指尖蓦然向下，轻触流光君的唇瓣，“当然是做……你喜欢的事哄你了……”

流光君呼吸微乱，好几个深呼吸后，才勉力克制自己不动手。

而他说出来的话，更是低哑得不成样子：“好，那我就……拭目以待了。”

“哼，你以为我不敢么？”

池鸢捧起流光君的脸，借着朦胧的天光，对准他的唇，轻轻印了上去。

只是她吻得太过青涩，只会用自己的唇去摩擦他的唇，如此折磨下，流光君的喘息声逐渐藏不住，他动情地扣住池鸢的腰身，按住她的脑袋，倾身压下来加深这个吻。

室内极速升温，冰冷和灼热两相交融，似火山和冰雪相撞，激烈又磨人。

一刻钟后，池鸢挣扎着推开流光君，“……停停停，停一下，是我哄你，你怎么自己动了？”

流光君揽着池鸢坐起身，眼眸暗得半点光都不透：“作为被哄的人，难道连这点权利都没有了？”

面对流光君的反问，池鸢有些结舌：“是……你是被哄着这没错……但是……我怎么总感觉，有一些不对劲呢？”

“笨蛋…”流光君柔声一叹，沙哑音线格外勾人，“我只是配合你，帮你完成哄我这件事，如此，还不好吗？”

轻柔的语调说出的话极尽诱惑，直接将池鸢溺毙在温柔陷阱中，全然不察某人眼中露出的得逞的笑。

“好……很好……那我是不是还要多谢你了？”

池鸢被流光君的话绕得找不出说辞来反驳，但直觉让她感觉哪里不对，当然也不忘与流光君唱反调。

流光君轻声一笑，伸出手，扣住池鸢的下颌，指尖在她唇边摩挲，擦掉那些暧昧水痕。

“不用谢，我很满意，也希望以后，你都用这种方式哄我。”

“你想得倒是美！”池鸢骄嗔一声，扯开流光君不安分的手，撑着案几起身。

“先说好，你生气，我已经哄好你了，所以，你不可再因花漾的事，与我生气！”

流光君抬眸睨着池鸢，眉间笑意倏然转淡：“我何时说，我因此事生气了？”

“你之前还说了！你不敢承认？”

“哦？我怎么记得我说的是，若我真生气，便问你要如何做，可对？”

池鸢悄悄退离桌案，不动声色地远离流光君：“我不记得，你不要问我，不过，不管你真生气还是假生气，这件事已了，你不可再追究。”

流光君目光微沉：“好，念在你主动的份上，此事我可以不追究，说吧，你想做什么？”

池鸢退到西窗的软榻上坐下：“我就想告诉你，花漾他不是故意的，只是偶然游湖和我们撞在一起罢了，此事你不要怪罪他。”

流光君眼神变幻了一下，抬手整理凌乱的衣襟：“他是这样与你说的？”

“是啊，怎么了？”

“他说什么你便信么？”

“他是我的朋友，他说的话我自然是信的。”

“那我呢，我的话，你也这般笃信么？”

池鸢闻言坐正身，终于察觉出流光君语气里的不对劲：“郗子恒，你又在闹什么别扭？你的话我何时不信了？花漾是我的朋友，而你是我的…我的……”

流光君等一会，见池鸢没再说下去，轻声笑问：“我是你的什么，嗯？怎么不说了？”

池鸢微微张唇，犹豫半天还是说不出口。

见此，流光君脸上笑容瞬间消失，起身朝她走近：“他是你的朋友，那我呢，我是你的什么人，你可以信任朋友，那信任我是出于什么理由？”

流光君站定在池鸢身前，被倒影出来的轮廓将她笼罩，使得本就昏暗的厅室，犹如沉入深潭一般，沉闷窒息。

“你……”池鸢抬起头，对上流光君黑沉的眼眸，这一刻，他眼中的月色已被浓雾掩去，不见半丝踪迹。

“你……你是我喜欢的人，我们……我们算是情人关系？”

等了许久却等来这样一份答案，流光君眉梢挑动一下，似被池鸢气笑了。

随着一声轻叹，宽大袖摆就拢住了池鸢的脑袋，接着，她便被一股力道裹挟着靠向流光君的胸口。

“情人便情人罢，都依你，你想如何都行……”

惆怅又无奈的语气，听得池鸢心尖一疼，她闷声圈住流光君的腰，主动抱紧他。

“你别难过，以后的事说不准，说不定我也会改主意的。”

当即，流光君身子一震，声线不稳：“你说什么？”

流光君将池鸢从软榻抱起来，揽着她，扣着她，让她直面接受自己的审问。

“池鸢，你把刚才的话再说一遍。”

池鸢眨眨眼，红霞悄悄爬上脸颊，“我，我说，以后的事也说不准，说不定我会改主意，但是！你别高兴的太早，这种可能还是很渺小的！”

流光君微微抽气，扣她腰线的手放松了些许：“没事，再小的可能也是机会，当然，比不过你亲口说的有效。”

池鸢难得袒露心声，让流光君的心情异样愉悦，他本就不计较花漾的事，如今在暗室，被池鸢又哄又下口头承诺，心中早已软得一塌糊涂，至于表面装出的神情，不过是他欲擒故纵的戏码罢了。

流光君抱着池鸢坐在软榻上，突然道：“你若是想请花漾上来一叙，我没意见。”

池鸢愣了一下，抬头细细端摩流光君的神情：“为什么？你不是不想见他吗？”

流光君伸手轻轻触碰池鸢的眼尾，语气蛊惑：“你想做的，我都会满足你，只要不触及我的底线。”

池鸢还想追问一句流光君的底线是什么，就被推送着起了身，既如此，池鸢也不再同他客气，转身便出了后厅。

湖上，一片晴光潋滟，两艘画舫紧紧相贴，并行在玄武湖上，不远处，祭神队伍也是浩浩荡荡，各色游人船只亦是络绎不绝。

看到池鸢出来，花漾眼中闪过一丝意外，他快速收拾好情绪，倚着围栏，笑意盈盈地看着池鸢向自己走来。

“罄月，你来了，方才流光君神色有些不对……他……没对你生气吧？”

池鸢摇头道：“放心，他没生气，他还允我将你请过来一起游湖呢。”

花漾神色一怔，搭在围栏上的手微微收紧：“流光君当真这般说？”

“是啊。”

池鸢微微颔首，随即有些奇怪地打量花漾，“干嘛，不相信我说的话？”

同时心中犯起了嘀咕：怎么两人都这般质问自己，就好像不相信这些话是从对方口里说出来的一样。

“没有……”花漾笑着摇头，转过脸，看不清眼里的神情。

“既如此，那你就别走了，过来和我们一起游湖吧？”

灼热的湖风从远处刮来，将花漾红衣包裹下的身形，勾勒出几分萧瑟模样。

他侧着脸不看池鸢，脱口的话一下被风吹出很远：“抱歉，罄月……突然身子不适，想回去歇息一会。”

池鸢信以为真，担忧询问：“没事吧，要不你过来，我给你看看，对了，空闻会医术，让他给你看看？”

花漾微微抬手，终于转过脸，顶着刺目日光的脸显出几分苍白。

“不必麻烦，只是突然头晕，可能是热着了，我回舱室歇息一会就能好……”

“好，你去休息吧，等以后有机会，我们再聚。”

花漾笑着颔首，默默注视池鸢良久，转身进了舱室，这一次，他不像从前那样依依不舍，而是有些绝决，仿佛不再回头。

池鸢察觉不出这些细节变化，即便这变化，是花漾故意摆出来给她看的。

等花漾进了舱室，池鸢就回到后厅去找流光君，室内竹帘已被挽起，明耀的光，在褐色的案几之间流动。

听到珠帘被挑动的声音，流光君放下书，缓缓抬头，见池鸢独自一人，便问：“他呢，没跟来？”

“嗯，没有呢。”

才出去一会，池鸢的发顶就被灼热的阳光蒸得直冒白气，她微微抬手，一抹银光从指尖飞出，置放在茶托里的茶壶就自行动了起来，待倒好一杯凉茶，茶盏就飞到池鸢手中。

流光君看着池鸢这一系列动作，微微失笑。

“急什么，茶水我为你倒。”

待池鸢坐下，又拿起折扇为池鸢纳凉：“不是说你不怕热么，怎么热得一头汗了？”

池鸢听言摸了摸额头，熟料下一刻就听到流光君的低笑声，这才发现上了当。

“你！我是不怕热，但是这端阳节正午的太阳，还是晒人的，再且，我不运转功法，其实和普通人也没什么区别。”

流光君伸出手，越过长案，轻轻拢住池鸢的手腕，“嗯，我知道，先坐一会，消暑之物马上就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