奉月集 第463章 溯月流光（13）

暖黄色的衣摆在地板上轻轻摩擦，流光君跨进门来，只看向一人，随后，头也不回的走向隔扇的静室，在一张书案前坐下。

泛着粼粼珠光的屏风，绣着葱郁的竹林和姿态优美的孔雀，静室未掌灯，阴暗的天幕，再加上屏风阻隔，基本看不到屏风后流光君是如何神情。

以之为从守在门外，只有空闻跟了进来，他朝前厅的几人颔首微笑，便行到花台前摆弄香炉，换完香丸后，才进静室，站到流光君身后不动。

即便流光君到静室落座，花漾和凤音尘依旧不敢动，仍保持着俯首行礼的姿势。

香炉滚出丝丝缕缕的暗香，是流光君独爱的铃兰香气。

闻此香气，花漾微微抬眸，心想，池鸢果然喜欢铃兰，就连流光君都知道，而他却从未察觉。

自流光君来的那刻，池鸢就坐在案前不动，两人目光相对，直到镂空隔扇将两人目光分割。

微微凉风从窗外灌进来，惊醒了池鸢的思绪，她在想，流光君进来时看她的眼神，以及他为何不说话，为何要来，为何来了，却又在内室坐着？

想罢，池鸢回过神，疑惑地打量花漾两人：“都站着做什么，坐啊？”

花漾凝顿片刻，动身坐回原地。

凤音尘冲池鸢笑了笑，也跟着落座。

虽如此，但之后谁都没开口说话，一时间，室内陷入一片诡异的气氛中。

薄薰站在角落蹲着，嘴角都差点笑歪，毕竟如此精彩的戏码甚为少见，之前这两人明争暗斗不断，如今在流光君面前，倒装得比那砧板上的鱼还老实。

这些池鸢全都没察觉，见两人不动，便将案前的酒都打开盖子闻了闻，从中选了一壶，拿过几人的杯盏，一一满上。

当然池鸢不会遗漏掉流光君，倒的第一杯酒，就让空黎给他送去。

空黎送到静室前，空闻就接手了过去，随后能听到杯盏置于桌案上的清脆声响，之后，便没了动静。

池鸢往静室那边看了一眼，也没在意，将杯盏分别推到花漾和凤音尘面前继续闲谈。

“小音尘，不是要喝酒吗？看，酒来了，你尝尝，看合不合心意？”

凤音尘正欲开口，察觉花漾扫来的视线，眉眼一弯，笑着道：“阿鸢选的，不用尝就知道是好酒。”

原本这吹捧的话很得池鸢心意，但凤音尘只扶着杯盏，却迟迟不动手品尝，如此，倒让池鸢疑惑了。

“你都没喝，怎么知道是好酒？”

凤音尘摸着鼻子笑了笑，微微移开视线：“酒是好酒，不用喝就知道……那个，我突然不太想喝酒，还是喝茶的好。”

池鸢微微一愣，似察觉到什么，又往静室那边看了一眼，回头时，正好对上花漾投来的温润的笑。

“咳……那，那就不喝酒，白日喝酒也不太好，你们在这里喝醉了更不好，我赞同，还是喝茶的好……”

池鸢按住欢跳的小心脏，心虚地四下张望，终于抓到躲在角落看戏的薄薰，“还愣着干什么，过来倒茶。”

“好的主人。”

被抓包的薄薰忍着笑挪步过来，可当她一靠近茶案，便感觉一股莫名的压力笼罩周身，奇怪的是，她却感觉不到这压力来自何方。

薄薰趁着倒茶间隙，目光悄悄往内室偷瞧几眼，窗外阴雨沉沉，偶有闷雷滚落，不时闪动的雷光，将坐于屏风后的身影照亮。

也不知薄薰看到了什么，只见她突然扭头，闷不吭声地为花漾几人倒茶，倒完茶后，就立刻缩到池鸢身边躲着。

“主人……流光君一直在看这边呢……”

池鸢抬到唇边的茶盏顿了顿，“我知道。”

“他的样子看起来很不高兴，您送去的酒一下没碰，主人…要不，您进去看看？”

清亮的茶汤微微震荡，池鸢垂眸饮茶：“放心，他不是生气，只是吃醋。”

“吃，吃醋？！”薄薰惊震捂嘴，但两人是传音，捂嘴只是太过惊讶的本能动作。

就在这时，花漾突然来搭话：“罄月，上回那幅画不甚得意，近日我又画了一幅，想请你看一看。”

花漾从袖中取出一卷画，他的衣襟还有湿，但收在袖中的画却保存得极好。花漾将画一点点抽出，小心翼翼地拆开封花的绳结，双手奉给池鸢。

池鸢推开茶盏，把画铺在茶案上，一旁的凤音尘也好奇凑过来看。

画上还是那日她坐在外廊，看雁回湖夕落时的样子，只不过，那天幕夕光好像更明耀了，将她侧脸照得格外出尘。

看到这里，池鸢心中疑惑，不对，那日她明明是背对花漾的，以他角度根本看不到自己的侧脸。

“这是阿鸢？画得真好，早听闻净梵画技一绝，今日算是见识到了。”凤音尘对着画卷不住称赞。

池鸢抬头去看花漾，花漾似注意到她的视线，从画卷上移开，一对琥珀眼灼亮得像初升的旭日。

“这幅画，重画了好多次，只可惜，远远不达我心中想要的，罄月若不喜欢，我还继续重画。”

“不必重画，这样已经很好了，不必改，我很喜欢。”

听完池鸢的话，花漾笑了，只是眼角的泪痣，却藏不住他笑容里的苦涩。

忽然，隔扇被人推开，空闻从内室走出来，走到案前，对着花漾颔首一礼：“花漾公子，流光君有请。”

花漾像似意料之中，笑着起身跟着空闻去了内室。

池鸢有些好奇，正想跟过去，就见空闻掩门出来，“池姑娘不必担心，公子只是想同花漾公子下一局棋。”

见池鸢还想进去，空闻摇头又劝：“池姑娘稍安勿躁，放心，公子不会对他做什么，只是一场对弈，很快就结束。”

池鸢将信将疑，在空闻的劝阻下，重新坐回茶案，稍许，听见里面传来的落子声，心中疑窦这才平定下来。

内室与前厅隔着不远，但有风雨声遮掩，里面人说话的声音便显得十分模糊。

池鸢模模糊糊听了一会，回头见凤音尘一直盯着画瞧，伸手在他眼前挥了挥：“小音尘，怎么了？”

凤音尘愣愣回神，但目光却还呆呆地往画上瞧：“没什么，就觉得这幅画画得好，不知不觉就陷进去了……”说完，偷偷抬眸观察池鸢，见她没听出话里的含义，抿了抿唇，去看窗外的落雨沉淀心思。

“咦，净梵呢？”直到这时，凤音尘才发现花漾不见了。

这下倒让池鸢确认，凤音尘的确是看画看入迷了，不由疑惑地打量手里的画，心想究竟是哪里吸引得他这般愣神？

“他被流光君请去下棋了，一会就会回来。”

“下棋？哦，下棋啊……”凤音尘微微颔首，随即反应过来，面色有些惊讶，“阿鸢，你说，净梵被流光君请去下棋了？”

池鸢凝眉瞧他一眼：“是啊，有什么问题么？”

凤音尘低咳一声，连连摆手：“没，没什么……”见池鸢还是狐疑地盯着自己，凤音尘红着脸十分生硬地转开话题：“那个……阿鸢，你喜欢黑马还是白马……还有枣红的马，还有你何时有空，我们一起去山中打猎可好？”

池鸢奇怪道：“打猎？没空，上回说，是去你府上喝酒，这件事还没完成，怎地又来一件事？”

凤音尘眸光一亮：“阿鸢还记得啊，这么久……我还以你忘了呢，上次回去之后，我不小心跟长兄说漏了嘴，他那日便派人备了好些酒，就等着你来……”

池鸢正要回答，“叮”的一声清脆落子响，穿过屏风纱幔，传至前厅来。

凤音尘微微垂眸，但唇角却勾着一丝浅浅的笑。

池鸢清哼一声，立马改口：“下次吧，最近事情有些多，可能没空。”

凤音尘轻轻颔首，却没看池鸢，只是看着她手中的画：“好，那下次我们再约，不过阿鸢，明日就是端阳节，到时城中会有很热闹的庙会、灯会，还有赛龙舟，你可有空去看？”

“端阳节？这么热闹吗？那我肯定要去看的。”

凤音尘轻舒一口气，抬头对上池鸢的目光，话到嘴边却突然没勇气说出口。

池鸢似明白他想说什么，笑问：“你去吗？我会去的。”

凤音尘微微一怔，笑容爽朗又灿烂：“嗯，我去的，龙舟比赛就在玄武湖，我在湖边最大的一家酒楼订了位置，能看到整座玄武湖的风光。”

“好，我知道了。”

见池鸢收起画，凤音尘摸了摸垂到肩头的发带，又回头瞥了一眼内室，压低声音道：“阿鸢，净梵是不是给你画了很多画？”

池鸢也学着他压低声音：“是啊，怎么了？”

“咳……能不能送我一张？”说完，凤音尘的脸情不自禁又红了。

池鸢爽快应答：“好啊，你想要什么样的？”

凤音尘目光四顾，就是不敢直视池鸢的眼神：“咳，就，就阿鸢手里这样的……可有？”

这不是明知故问嘛，池鸢心中嘀咕一句，本想给他，但转念一想，花漾冒雨来送画，说不定还带着画等她好几日，就这么送出去不太好吧。

“你若喜欢，让净梵给你画一幅不就完了？”

凤音尘顿了顿，红着脸道：“咳咳……阿鸢，其实我想要有你的画，这样在见不到你的时候，也能留个念想。”

“留什么念想，又不是见不到，想要去找净梵，他送我的东西，我不能随意给出去的。”

一句话直接把凤音尘所有的念想全部堵死，他看着收在一旁的画卷，轻轻叹息一声，便不再提此事。

半个时辰后，花漾才从内室出来，说是对弈一场，可这一局棋未免下得太久了些。

开门的一瞬，池鸢转头去看花漾，花漾依旧是面含微笑，看上去温润平和，仿佛什么事都没有发生，对上目光的那刻，他朝池鸢笑了笑，接着快步走来。

“如何，这局谁胜了？”池鸢好奇问。

花漾微微一笑，反问她：“罄月觉得，我们谁胜谁负？”

听言池鸢还认真想了想，“应该是流光君吧？”

“为何？”

“他跟人下棋从未输过，我不知你棋艺如何，但你们下了这么久，肯定是一场苦战，想来你的棋艺也是不差的，不过，见你出门，脸上没有明显的喜悦，所以应是输了。”

花漾眸光在池鸢脸上定住，浅金色的光，在他眸底不断流转，许久才道：“嗯，这一局，是我输了。”

稍许，空闻又出来请凤音尘，凤音尘往花漾那边看了一眼，没说话，默默跟着空闻离开。

“还是下棋吗？”池鸢追问空闻。

空闻听言停步，转身恭敬道：“池姑娘不必担心，这次不下棋，流光君只是想见一见这位凤小公子。”

池鸢目送凤音尘进内室，而后，转头问花漾：“明日你还来吗？”

花漾笑容中露出几分讶异：“罄月想我来吗？”

“小音尘说，明日是端阳节，到时城中会很热闹，那明日我肯定不会在山中，必是要去那城中看一看的。”

花漾含笑听着，见池鸢没再说下去，斟酌几许，笑问：“罄月的意思是，想同我一起？”

池鸢立刻摇头：“不是，我的意思是，你明日不要来找我，我要去城中看看。”

“和谁一起？”

“不和谁一起啊？”池鸢说完，突然觉得周遭空气冷了一分，她愣了一下，立马改口：“不，我的意思是，我会同流光君一起，你和他身份悬殊，在一起难免拘谨，以后有空我再寻你一起吧。”

花漾听了却一阵笑，也不知在笑自己，还是在笑池鸢，他笑了许久，直到无法忽略池鸢看他的奇怪眼神，便压着嗓音回道：“嗯，好，我们以后再一起。”

一刻钟后，凤音尘便出来了，如此来看，流光君确实只是将他喊进去见一见，顺带说几句话。

临近午时，阴云依旧不散，但雨势却小了很多，花漾和凤音尘自不敢随意留下，各自寻了借口告辞。

池鸢亲自将人送至山门外，凤音尘吹了口哨唤来那匹神骏的宝马，与池鸢挥手道别后，红衣如霞十分潇洒的消失在长路尽头。

而花漾，坐上马车却挑起车帘，与门檐下的池鸢遥遥相看，他一句话不说，就那般怔怔看着他，想要说的话，已藏进眼眸里，每一瞬的眼神，都温柔得让人心疼。

两人之间隔着山道，隔着风雨，隔着重重人影，在停留很久的时间后，在马车启动后，逐渐离散在朦胧的烟雨中。

薄薰站在池鸢身后，也跟着一路目送，突然，她察觉到了什么，转身瞧去，脸色微微发白，想传音，却见流光君朝她扫去一个警告眼神。

呜咽的风，喧嚣的雨，盖住了门后的脚步声，当流光君撑伞来到池鸢身后时，她像似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中，好一会才察觉到。

不等转身，一抹暖黄衣袖便越过肩头，轻轻为她摘下衣襟上的落叶。

“还要送多久？”带着风雨凉意的声音从耳畔拂过，池鸢微微侧身，未料，那衣袖的主人直接扣住她的肩，微微施力，迫使她转身正对着他。

流光君眉眼低垂，神色淡然，但紧抿的唇角，还是昭示出极为不悦的心情。

他将伞扔给身后的空闻，牵住池鸢的手，将她拉进山门内。

“咚”的一声关门声，亦如池鸢突然加快的心跳。

“你怎么出来了？”

“我不能出来么？”流光君冷声反问，牵着池鸢走进回廊，才稍稍缓了步伐。

“你可以出来，但是外面下雨了，你…小心着凉……”

听言，流光君忽然止步，拽着池鸢的手，将她拉到身前，“还知道关心我，可为何见了朋友，却将我晾在一边？”

池鸢抬头瞧他，另一只手去扯他的衣袖：“没有啊，我不是给你倒酒了？”

流光君微微抽气，缓了一会才道：“也不看看你送来的是什么酒，是想把我灌醉，然后跟着你的朋友一起出逃？”

池鸢惊讶张嘴，随即笑出了声：“喂，郗子恒，你怎么能这样想，你不是能喝酒吗？那个又不是千日醉，喝一口没事的。”

流光君眉头微蹙：“想让我喝酒，你得亲自喂我才行，但你让他人送来，自己却不来，如此，是想故意惹恼我？”

“你……”池鸢噎了噎，无奈道：“没有，我见你一来就去内室坐着，还以为你不喜见客，也不想看到他们。”

“所以，你就不进来陪我了？”

池鸢微微睁大眼睛，语气透着一丝委屈：“不是你说，让我去见朋友的吗？是你说决定权在我，我便带他们进来的。我把他们带进来，然后跟你去内室，陪你一起，那我把他们带进来做什么？”

“哼，在山门外说了那么久的话还不够，还带进来说，你们就有那么多的话要说吗？”

池鸢伸手点了点流光君的衣襟：“没多少话啊，你在里面应该都听见了吧？”

流光君眸光一黯，将池鸢另一只作乱的抓住：“是听见了，但也听见了一些别的。”

“什么？”

流光君轻哼一声，眉尾轻轻上挑：“你唤那位凤家的小公子为小音尘，而他却喊你阿鸢……至于花漾，你们以表字相称，如此朋友关系，还真是亲密无间。”

池鸢躲开流光君吃人的目光，努力辩解：“小音尘，那是刚认识，看他活泼机灵，很可爱，像弟弟一样，便如此喊着，还有表字，我的表字你是知道的，你也可以那么叫我。”

流光君将池鸢两只手都拢入怀中：“什么表字，我不要什么表字，我要你的真名。”

池鸢心头一跳，压住惊意：“你在说什么，什么真名，池鸢便是我的真名……”

“说谎……”流光君突然俯身压下来，将头抵住池鸢的额头，“还记得第一次见面，你告诉我你的名字，那时，我就感觉你的名字很奇怪，而你回答时的语气和神色亦是不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