奉月集 第437章 莲池月夜（7）

齐崤不动声色地打量薄薰，见她泡茶手法娴熟，起疑之心稍稍敛去，继续对王安道：“近来族内事多，实在抽不开身，所以，幽州那件事还需再议，也请二公子再多担待一些。”

王安摸了摸下巴，嘴角笑意嘲讽：“再议？可是崤兄不满意我们王家提的条件？若是这样，恐怕此事就不能达成合作了，这样的条件已是我们王家最大的让步，你若还不满意，那我也没什么办法，条件是家主出的，我只是来谈合议的人。”

齐崤听言眼眸低垂，看着桌案没说话。王安笑声敛了敛，给他一些考虑时间。

气氛凝滞之刻，薄薰却端着茶盏来到案前，一盏先奉给齐崤，而后才奉给王安。

王安扫了她一眼，一个普通长相打扮的丫鬟自然吸引不了他的注意。

“不急崤兄，明日再给我回复也不迟。”说着，王安端起茶盏轻轻嗅了嗅，“咦？这是什么茶，香气好特别。”

齐崤端起茶盏浅酌一口，目光微闪：“就是普通的雪芽茶，只是今日这香味确实特别了些。”

“唔，不对，不光香气特别，就连味道也十分特别，莫非是用这附近的山泉水泡的？”

王安说话时，抬头看向案旁候着的薄薰，齐崤也顺着他的视线看去，冷着声道：“都下去吧。”

薄薰跟着池鸢俯身一礼，而后低垂头退出茶室，但在转身之刻，目光向王安那边瞥了一眼。

待主仆二人离开，王安笑着道：“崤兄误会了，我不是说她们碍眼，而是觉得这小丫头煮茶的本事不错，想夸一夸，你倒好，怎么就将人遣走了？”

齐崤一脸淡然：“原来二公子是这个意思，确实是我误会了，不过有旁人在何谈正事。”

“呵呵，说的也是。”王安笑了笑，抬眼瞧向齐崤身后的两个小厮。

“他们俩是我的心腹，若二公子介意，那便都退出去吧。”

王安故作着急：“诶诶，别，不用！崤兄既如此说，那我也就放心了。”

齐崤目光淡淡地看着王安，声音逐渐压低：“这次邀二公子来，是商议江都楚家那件事的后续……”

两人在屋内密谈，熟料主仆二人退出茶室后，却避开周围眼线，绕到了茶室后的书房偷听。

两人密谈无非是商议世家牵涉的利益之事，不过让池鸢在意的是，江都楚氏一案，竟有王家在背后推波助澜，更想不到人前好弄声色不学无术的王安，背后竟也有思谋定策的一面。

“主人，我方才在他们茶里下了一些药粉。”薄薰蹲在书架后，捂着嘴笑嘻嘻的传音。

“两盏茶你都下了药？”

“嗯嗯，只可惜药粉剩得不多，我也没撒去多少，不过，一会看他俩是什么反应就知道这瓶是什么药了。”

池鸢摸了摸袖口，难怪薄薰方才煮茶之时，故意往自己这边靠了过来，原来是神不知鬼不觉地将药瓶顺走了。

“王安这小子，瞧着人模人样的，鬼点子倒是不少，从前是小瞧了他。”薄薰说完眉头一皱，“不好主人，梅管事回来了，正在楼下寻那两个小丫鬟问话呢，指不定一会来找我们。”

“不必惊慌，齐崤在茶室，她不敢上来打扰，先躲一阵，待她走了，我们再寻时机溜走。”

“主人，不看那药粉是何药效了么？”

“没时间了。”

主仆二人在书架后躲了一刻，寻时机离开齐崤的院子。

至于下在茶水里的药粉为何迟迟不见效，那是因为像齐崤王安这样的世家子弟，一旦察觉平日喝的茶水有异，那是决然不敢多喝的。本来薄薰撒的药粉就少，再加上两人就喝一口，所见基本不会有什么影响。

齐崤和王安议完事，便让小厮唤薄薰来问话时，但此刻两人早就跑没影了。

“公子，她们不在楼下，应是被管事遣去做别的事了。”

小厮说完俯身跪到案前，捧着茶盏小心翼翼地喝了一口，细细品尝之后才道：“公子，茶水没毒。”

齐崤眉峰动了动，轻轻颔首：“嗯，不必派人去找了。”

“是。”小厮俯身站起，刚要唤婢女进来收拾，一道身影就急匆匆地从门外闯入。

小厮袖中手正有动作，见来人是齐屿，便退至一侧向他行礼。

“长兄，长兄！出事了，莒县那边失火烧了好几处宅子，派去的几波人都死在半途，这会不会与刺杀沈家的是同一伙人？”

齐屿一进门就着急忙慌地递了一叠密信给齐崤看。

齐崤见到齐屿，眉目微微舒展，接过密信，安抚地拍了拍他的肩，温声道：“屿弟别急，这些我都知道了，来，快坐下。”

“长兄，我知你事情多，本来这点小事也不想让你操心，只是父亲他……算了不提也罢。”

“这些事本该就由我操心，既然父亲赶不回来，那便由我代替父亲处理，这些事你别管了，好好筹备府内之事，不能让成亲之日出半点差池。”

齐屿点点头，似想到什么，又追问：“长兄，霜妹为何被禁足了，你可知晓原因？”

齐崤神色微变，叹了口气：“我正为此事头疼，禁足令是大伯公下的，我去找他，他却闭门不见，问霜儿，霜儿也不愿说。”

“为何会这样？到底出了什么事，会让大伯公那样的人都躲着不敢见人？”

“此事确实透着古怪，但当务之急，还是先安内乱，沈家出了事，你可遣人去接应他们了？”

“长兄放心，都安排好了。”

“好，府内也多派些人手看着，听说王家姑娘落水之后风寒还未好，霜儿被禁足管不来这事，你派人多盯着些，别再出乱子。”

“对了，关于此事，长兄可有头绪？”

齐崤眼眸半磕，略略沉思：“有，但还不确定，婚期将近，前来贺喜的人中鱼龙混杂，要想在这一潭浑水里找到那只鱼，属实有些难度，不过，天下纷争势力不过其三，所以，答案其实很明显。”

齐屿怔了怔，“长兄你是说……可即便是他们做的，我们又能怎么办？阎王不能招惹，难道这底下的小鬼还不好付？”

“不可轻举妄动…”齐崤摇了摇头，“好了，此事不要再议，走吧，陪我去花园走走。”

朱梁绿瓦的游廊中不时路过几队步履匆匆的仆婢，远远的能听见园墙漏窗后，传来世家女眷们清脆如银铃的笑声。

游廊之下，怪石树影相依，薄薰蹲在茂密的爬山虎下，仔细搜寻草丛中的每一块石头。

“找到了，这有一条！”薄薰眼疾手快，将手往石缝中一掏一拽，一条黑红色的赤链蛇就被她生生拉拽出来。

“嘶—”被掐住七寸的赤链蛇惊恐地朝薄薰露出尖牙，薄薰眉头一皱，另一只手直接招呼上来，打得它晕头转向，长长的蛇信子吐在外边都收不回去。

“老实点，被姑奶奶抓住算是你的荣幸。”薄薰点着赤链蛇的小脑袋说教一顿，直接塞进身后的竹篓子里。

“有多少只了？”

“唔，我看看！”薄薰躲到树荫下，拔开竹篓子瞧了一眼，只见竹篓内红绿相间，交叠缠绕着好几条鲜艳的毒蛇。

“主人，有六条了。”

池鸢点点头，从树藤后站起身：“不抓了，走吧。”

“啊？这就走了？主人这些蛇毒素不够，想毒死人是不可能的。”

“没说要毒死人。”

薄薰愣了一下，不敢反驳，瘪了瘪嘴，闷闷应声，跟着池鸢绕出了小树林。

两人刚拐上小道，身后就匆匆跟来一队仆婢，队伍前面是个中年男人，他正和身边的仆从说着话，当与池鸢她们擦肩而过之时，目光不经意地扫了一眼。

眼看这队伍就要走远，中年男人突然回头道：“等等！”

顿时，跟在中年男人身边的小厮仆从全都停下，同他一起转身向池鸢这边望来。

“你们两个是哪个院子的人，在这里做什么？”

“奴婢是大公子院里的人，奉命帮公子，送些东西去四小姐的院子。”池鸢微微俯身，对答如流。

中年男人目露疑惑地打量池鸢，“四小姐的院子在南羽轩，你说你是大公子的人，他的院子在东边的岳阁，你从东边的岳阁往西去的回廊走，不就绕了个远路？”

“您说的对，公子的院子确实在东边，但我们要取的东西却在附近，所以就绕了个远路。”

“哦，你们要取何物，要跑这么远来取？”

中年男人明显对池鸢两人的身份起疑，因为她们忘了自己身上穿的是最下等粗使丫鬟的衣服，粗使丫鬟是没资格专为主子送东西的。

“自然是取好东西来了，管事大人若是不信，就自己来看看。”

池鸢朝薄薰打了个眼色，薄薰立刻会意，提着竹篓向中年男人走近，中年男人却十分警惕，让薄薰将东西放下他自己来看。

就在中年男人即将要打开竹篓时，薄薰指尖一动，中年男人的动作就顿住了片刻，然后他好似忘了自己要做什么，转身带着仆婢们离开。

“他不会记起来吧？”

“主人放心，如今我的灵力恢复大半，这个遗忘咒是不可能失效的。”

虽是出了这个小插曲，但也因祸得福，让池鸢知道齐霜住处的位置，不过为防再有这样的事发生，主仆两人便拐至偏僻小路，往南院赶去。

路过一片花林，远远的，池鸢好似看见一抹熟悉身影，正当要辨认之时，就闻身边的薄薰小声道：“主人，是凤音尘的哥哥，凤九衿。”

凤九衿……他为何会在这，如果他在此，那他对面的女子又是谁？池鸢按捺不住好奇，传音与薄薰：“附近可有暗卫？”

“有，不过他们的位置很远。”

“好，随我潜过去。”

簌簌落花，随风静静游荡，忽而，一股急促的乱流将它们飘落的轨迹改变，几瓣残花打着旋儿，向着涌动之处，缓缓飞向竹亭瓦檐。

凤九衿站在檐下，看着林间猝然乱舞的花瓣，眼底闪过一丝异色。

“九衿哥哥。”

突然的一声叫喊，打断了凤九衿的思绪，他眸光顿沉，神色有些不悦。

齐环悄悄迈上亭台石阶，一副想上前又不敢上前的羞怯模样。

凤九衿没说话，连一个眼神都不愿施舍给她，即便目光追随花簇上的游蝶浮动，也不想多看她一眼。

齐环等了一会，好不容易积攒来的勇气，被凤九衿的冷漠气场，冻得烟消云散。

“九衿哥哥……”齐环轻咬着下唇，再次柔声唤他，“对不起…我，是不是打扰到你了？若是如此…那，环儿这就走……”

齐环说完就提起裙摆迈下石阶，可当她迈出最后一步时，目光还是不受控制的再次回头。

等在花道后面的丫鬟，纷纷捏着帕子，遥望自家小姐楚楚可怜模样，好几回都忍下想上前安慰的冲动。

一阵风吹起凤九衿的幽潭色的外衫，他微微侧过身，视线余光像似在看齐环，又像是透过了她看向身后那一片花海。

齐环怔了怔，眉眼瞬间欢喜不已，“九衿哥哥，你…是有什么话要对我说吗？”

“没有。”

极为冷漠的声音，加上凤九衿面无表情的脸，都没让齐环脸上的笑容消失，毕竟这是她自迈进亭中以来，凤九衿唯一开口说话的一次。

“好，那环儿走了，不扰九衿哥哥清静了。”

得了他的回答，齐环很是满足，迈下石阶的步子不由得轻快地跳了几下，等转过小道，看到自己的丫鬟，一个没忍住，直接扑到她们怀里，激动地一阵颤抖。

坐在竹亭上的薄薰，看到齐环那兴奋模样，不屑地冷哼一声：“什么呀，都赶她走了还这么高兴，真是搞不懂这凡人的脑子。”

一瓣淡红色的花稳稳地落进池鸢摊开的掌心，她往齐环那边看了一眼，笑着回道：“等你能明白，那你的修为就大有所成了。”

“真的吗，主人？”薄薰挽着池鸢的胳膊，乖顺地靠在她肩旁，幽绿眼瞳咕溜溜地转了转，忽而，她半坐起身，目光炯炯有神地看着池鸢。

“可是主人，您怎么知道我若明白了凡人的感情，修为就大有所成？难道主人，您已经明白参悟了吗？”

池鸢怔了怔，眸色里好似有什么东西极快闪过，“我不明白，正是不明白，所以，我才知道师父当日为何让我下山，来此凡界走一遭。”

“啊？主人，您不是说…您师父…是让您来这里寻灵根机缘的吗？”

“他当初的确这般说，但现在我觉得，他话里可能还有别的意思。”

“唔，原来是这样…那主人，您方才那句，等明白凡人感情，修为就大有所成，可是您师父说的话？”

池鸢眉梢一抬，看向薄薰：“不是师父的话，但这句话我是在师父的书阁内看到的，这句话记载在一卷仙家秘术中，我只看一眼，就头疼难忍。”

薄薰似懂非懂的点点头：“原来是仙家秘术，确实深奥，不过像主人这样修为高深的人都不懂，那我就更不懂了，与其想破脑袋，倒不如不想。”

主仆二人在亭上传音，亭下的凤九衿就一直站着看林间落花，身形一动不动，宛若雕塑。

可他目光，在齐环带着丫鬟离去之时，往那边瞧了一眼，眼中情绪别样复杂，好似有什么东西在一片泥沼中沉沦下去。

“主人，来人了！您别动，若动了我的隐匿术就会露出破绽。”

薄薰话音刚落，一道黑影蓦然从林间闪出，此人轻功甚好，一路飞花踏叶，与亭檐上的两人擦肩而过，悄然落在凤九衿身后。

“公子，都准备好了。”

宛如雕塑的凤九衿终于动了，但只是目光往他这边移了一下，“很好，记得藏好踪迹，莫要被齐家人发现。”

“是，公子！”

“拿去，按照密令行事。”

密探双手接过凤九衿递来的密信，再次俯首一礼，接着身形一跃，转瞬便消失在林中深处。

此后凤九衿在亭中一直闷坐着，见没有秘密可听，主仆二人就悄悄匿走。

齐府的园子一个接着一个，让人找得眼花缭乱，即便知道南羽轩在南院，可一路走过来还是没寻到位置。

薄薰抱着竹篓，抬脚将小道上的碎石踢开，闷着声音抱怨：“这个齐霜，究竟住哪呢？等我找到地儿，非好好给她一顿苦头吃不可！”

走在前面的池鸢突然停步，薄薰赶忙捂嘴，摇头表示自己不乱来，但池鸢并不是回头看她，而是抬头去看院墙上那枝探出来的紫薇花。

薄薰眨眨眼，有些不解，下一刻，一道熟悉的声音传入耳朵，她才明白池鸢为何要停步。

院墙另一头是一处雅致的花园，园中有一条长长的溪流，从东门一直流向西门，沿着溪流，建着大大小小的开阔厅室，厅室有一半是露天的，露头的天顶都覆盖着一簇簇花藤，站在花下，被细碎的日光笼罩，别有一番情趣。

园中最大的厅室中聚集着众多的世家小姐，她们叽叽喳喳围绕在一起，好像是在玩什么游戏。

池鸢坐在墙角的紫薇花树上，透过花叶间隙，去瞧被蒙住眼睛，在花厅内摸索着行走的王惜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