奉月集 第433章 莲池月夜（3）

烟雨楼阁，几盏华灯被风吹得微微摇曳，齐霜站着花窗前，望向窗外漆黑雨幕，目光微微失神。

“小姐，都安排好了，您真要…听从大老爷的命令，在此禁足到二公子大婚之前？”

齐霜闻言回头，看向身侧的婢女，“不过禁足几日，有何忍不得。”

“可小姐，瞧大老爷那气愤模样，怕是会记恨在心，从前他就对您执掌家事颇为不满，今日出了这等事，怕是以后，会想方设法削减您的权利。”

“他不会。”齐霜语气肯定道。

婢女愣了一下，“恕奴婢愚钝，还请小姐解惑。”

齐霜提步坐到玫瑰椅上，目光转向檐下残落的雨珠：“此事，我本就想借池鸢的手除掉他，既然池鸢不动手杀他，那她身后的人也会替她杀人，但如果那个人没动手，对我而言反而是好事，这说明，她在他心中…也无足轻重。”

说着，齐霜忍不住笑了起来，“也希望结果会如此吧，他的心思太难猜，我真不知道，池鸢在他心中究竟有多重要……”

婢女怔怔听着，欲言又止地看着齐霜，犹豫片刻，还是开了口：“可小姐，若流光君知道……是你设计了池鸢，难道就不怕他会对您不利吗？”

齐霜自嘲一笑：“不利？有何不利？我本就想站在他的对立面，若不这样，他的眼里就永远看不到我。至于齐家本就是一道暗子，一把杀向世族的刀，迟早有一天事迹败露，站在所有人的对立面。”

“那小姐，大老爷那边，要不要派人盯着，万一他将事情说出去……”

“他不敢，他若敢说，定见不到明日的太阳，更何况他惜命的很，出了这等事，只会想着出去避风头，只可惜…他已经逃不掉了。”

“小姐，王惜弱那边又该如何处理？”

齐霜目光一冷，死死地扣紧手中扶手：“她？哼！多管闲事，若不是看在暂且同盟的份上，我必让她付出应得的代价。”

“小姐，要不还是寻个由头将王家人请出去吧，这王家九小姐看着年幼，想不到心机这般深，出门带这么多护卫，居然还将探子安插到齐家来，也太目中无人了！”

“不必动，也不用管，让她自作聪明，以为我不知，时下有人挑事正好，你去…”齐霜后面的话渐渐被掩在陡然增大的雨势当中。

一道惊雷将天幕劈开，落在山湖远处，大雨将莲池打得零落不堪，残落的花瓣顺着雨檐堆积在廊下，暗红的颜色再被灯火照映，竟似血染一般。

两个丫鬟提着花灯一前一后为池鸢带路，大雨滂沱，不能从莲池过，只能绕行在回廊之间，前往花漾住的园子。

见丫鬟带自己走的方向不对，池鸢疑惑问道：“为何走这边，净梵不是住在南面的屋子吗？”

丫鬟止步行礼：“回姑娘，公子醒后便去了西阁看书。”见池鸢颔首，丫鬟便继续为她带路。

到达西阁正门，丫鬟请池鸢自己推门进去，她们则守在门外。

门被推开的那一刻，呼啸的狂风混着雨水一窝蜂地向屋子里灌，池鸢才走一步，身后的风就推着她更快的往前。

不过片刻，门前的地板就被雨水打得透湿，两侧莲灯也被吹灭了好几盏。

池鸢掩好门，绕过屏风，穿过成行的书架，直向深处而行。

书阁不大，池鸢寻了一圈却没发现花漾的人影，想寻人问，但偌大的西阁，竟是一个伺候的仆婢都没有。

池鸢心中奇怪，凝神一探，才发现花漾的气息在很远的位置。

穿过一道走廊，迎面又是一座华美的屋子，屋子三面开窗，但因下雨，门窗都紧闭着，屋内灯火朦胧，有雾气溢出。

池鸢敲了敲门，见里边无人回应，便推门而入。

屋内帐幔浮动，不知名的花香和微微湿热的雾气徘徊在屋内每一处角落，屋子一共三道门，越是往里走，水雾就越浓，隐隐的还能听见几道极轻的拍水声。

“净梵，你在吗？”池鸢试探询问。

但依旧是无人回应，池鸢不禁蹙眉，她明明已经感觉到，水雾深处，有独属于花漾的清莲气息。

“净梵，你怎么了，你当真酒醒了吗？为何不回话？”

池鸢几步走到水雾深处，湿热的空气将她衣裙都濡湿了大半，她停在水池边，视线被雾气阻隔，周围一切都朦朦胧胧，看不真切，但池鸢能感应到，花漾就在离她几步远的位置。

“净梵，你再不说话，我可要走了…”

此刻若是还不明白情况，那池鸢就真正是傻了，难怪一路走来都没见人，原来是花漾在沐浴。

“别走…别走…既是来了，能不能留下陪陪我…”许是有雾气遮掩，花漾说话不由得直白了几分。

“你在沐浴，我留下陪你，怕是不妥吧？”话是这般说，池鸢却已经开始四处寻看，找地方坐了。

但听到脚步声的花漾，以为池鸢要走，顿然焦急起身，伴着哗啦啦的水声，飘荡在池面的花瓣，都随池水的波动，淌到了石台之上。

“罄月…别走，这样大的水汽，我们互相看不见，没有什么不妥的…”花漾声音带着半分羞怯，剩下一半全是藏不住呼之欲出的眷恋情愫。

“嗯，我不走，我逗你玩呢，你洗吧，是不是外面打雷，让你害怕了？”

听到池鸢声音从角落竹榻上传来，花漾略略安心，轻轻游过去，靠在离她最近的池台边坐下。

“记得那次，也是这般雨夜，但有你在，我才不害怕。”

池鸢轻笑一声：“你还真怕打雷啊，怎么从前都没发现？”

花漾顿了好一会，语气微微失落：“我们…相伴时间太短，你不知道也属平常。”

就在这时，一道炸雷突然在最近的湖面落下，轰隆隆的声音震得整个屋子都跟着颤了一下，那一刻的雷光将黑夜照亮，却照不透屋内的水雾。

花漾静静坐在石台中，隔着水雾看向池鸢的方向，而他，知她看不到，所以才敢这般肆无忌惮。

但当惊雷落下时，花漾脸色都没变一下，显然说害怕打雷，不过是顺着池鸢的话说出来，惹她同情的伎俩。

“净梵，你没事吧？”水雾阻隔，池鸢看不到花漾，一声惊雷过后，自然会担忧他。

花漾笑声轻悦，其中欢喜几近溢出：“没事，有罄月在，我不害怕。”

“你既害怕打雷，为何不遣几个小厮在旁守着？咦…不对，像你这样的世族公子，沐浴之时，都有很多仆婢在一旁伺候的，为何你沐浴不要人，周围屋子也不派人看着，万一，这个时候有人闯入，劫色怎么办？”

一句话后，内室陷入诡异的沉默气氛。

花漾默了许久才道：“我…自小体弱多病，身边伺候的人很多，不甚其烦，所以，病好后，就十分不喜有人贴身跟着。”

说着，花漾抬眼去寻看池鸢的方向，“虽然此地看着没人，但屋外都有暗卫值守，无人敢擅闯，至于劫色，罄月觉得，我这样的人，有色可劫么？”

“怎么就没色可劫？净梵生得这般好看，觊觎你的人可多了。”

见池鸢上勾，花漾唇角微翘，强压着笑意：“真的？那罄月真的觉得我生的好看吗？”

“嗯，这次见你，与从前大不同了，从前的你是玉璧蒙尘，如今的你是容光焕发，乍一眼瞧去很是惊人。”

花漾忍笑听着，胸口微微震动：“既然罄月觉得我好看，那…觊觎我的人当中，可有…你？”

最后三个字花漾压得极轻，但凭池鸢的耳力怎么可能听不到。

“啊？我？”池鸢语气微惊，“你是好看，但我只是欣赏，没有半分别的意思。”

“是吗……”花漾深吸一口气，眼睫不断颤动，“且不说这个，罄月为何会知道，世家子弟沐浴之时有很多人伺候，莫非你亲眼见过？”

池鸢闻言一怔，细细回想，她也就见过两个人沐浴，一个是王安，他就那次就算了，回想都觉得脏眼睛，剩下一个是流光君，她不过偷看了一眼，流光君就将她拉下水，现在想来，他身边没人伺候，分明就是故意戏弄她而设的圈套。

“没有没有，我没见过，我听说过，而且男人洗澡有什么好看的，而我为何要去看？”

花漾细细揣摩池鸢说话的语气，那一声没有，气息分明急促了半分，看来她是撒谎了。

“既然罄月觉得，男子沐浴不好看，那你…为何还留在这里…看我呢…”

池鸢瞬然站起身，向池台走近：“不是你让我留下来的吗？”

花漾闻到她身上的桃花香，呼吸急促几分：“嗯，是我让罄月留下来的，若罄月这般听话，可不可以，再靠近一些？”

“靠近一些？净梵，你是不是酒还没醒？”

就在池鸢俯身靠近之时，一阵狂风突然将西窗吹开，霎时，萦绕在屋内的浓厚水雾，被风卷走，只留四面轻薄如纸的纱幔在来回荡漾。

花漾半身沉在水下，半身浮于水面，白如美玉的身子，在暖烛的映照下，散着如同月辉一样的光泽。

这一刻，两人靠得极近，近到池鸢只需要一低头，垂下的发尾都能碰到花漾的额头。

一簇一簇鲜艳花瓣随着池水流动，堆积在花漾身侧，墨发散乱在他胸口，偶见其间一抹朱红透出，伴着他身上散开的清莲香气，蛊惑至极。

池鸢是见过场面的人，看到花漾突然显露出的男子身体，她脸色都不会变一下。

池鸢笑着同花漾对视，看着他脸上浮起的嫣红，从耳畔到眉梢，再从眉梢漫延至全身。

不过几息，花漾就撇开眼，羞得满脸涨红，抖着身子转过去背对她。

见此，池鸢直接俯身蹲下，伸手戳了戳他光滑如玉的背脊，“刚才不知道是谁说，要我靠近，现在我靠近了，他却不敢看我了，哼哼，还是一如既往的胆小呢。”

花漾被池鸢戳得浑身抖个不停，白如美玉的身体只在眨眼间就变成了大蒸虾。

“罄…罄月…你能不能退后一些…”花漾语气不稳，像是在压抑什么。

“退后做什么，不是你说的要我靠近吗？”池鸢收了手，盯着花漾的后脑勺，“哼，想不到你却是这般性子，方才的胆子去哪了，是被狗吃了吗？”

花漾沉默不语，但身体没抖了。

池鸢见他不语，继续道：“再说了，你光着身子的模样我又不是没见过，至于这般害臊吗？”

“咳咳…”花漾一阵低咳，池鸢以为他着了凉，抬手一挥，将西窗掩上，不一会，池水深处的热雾便再次氤氲而来。

“你的身子虽好，但也别这般糟蹋。”池鸢探手摸上他的腕处，触手的那刻，灼烫惊人，但探脉象却一切正常。

花漾看着池鸢搭过来的手，声音异常暗哑：“不一样…那时是那时，现在是现在，且，那时…并不算光着身，现在才算。”

池鸢不明白花漾为何要将这件事计较得这么严格，纳闷反驳：“有什么不一样，反正我只能看到上半身。”

当即，花漾脸红得好似在滴血，“咳，罄月，你……你收敛一些。”

“收敛什么，我说的是事实啊？”

花漾抬眸瞅她一眼，语气羞怯，声音沙哑：“那我的…其他地方，你…想看吗？”

池鸢微微一怔，瞬然收手，奇怪地看着花漾：“净梵，你是不是酒没醒？”

见池鸢将手收回去，花漾眸光一黯，“我的酒早就醒了。”

“醒了就好，你先洗吧，这样坐着容易着凉，外面雷声停了，我出去等你。”

花漾默默看着池鸢转身离开，眼眸幽暗得好似一洼深潭。

风雨将歇，清新的泥土气息混着花香飘在回廊间，池鸢倚着栏杆看着映在池水里的月光，当风吹来清莲香时，才回头去看花漾。

花漾穿着一件浅蓝色单衣，湿发将他前襟映得透明，对上池鸢看来的视线，他明媚一笑，月下，灯下，眉眼下的泪痣好似血一般的颜色。

雨后的风格外凉爽，不多时，花漾的头发就被吹干了一半。

“今日月光真好，能和罄月这般赏月，也极好。”

池鸢听言一笑：“净梵，你真的变了很多。”

花漾视线从池中残荷转到池鸢脸上，“哦，罄月觉得我哪里变了？”

池鸢认真看着他：“说不上来，但你给我的感觉怪怪的，还有你方才在浴室捉弄我，从前的你，哪会这般大胆？”

花漾眼眸一弯，琥珀色的眼睛好似被点了星光：“我哪有捉弄你，分明是你先捉弄我才是。”

“你…说的倒也是，若不是你先挑事，我干嘛要那样对你？还有你……”

花漾直接打断池鸢的话，“没关系，我不是怪你，我是喜欢……你这样的捉弄。”

池鸢惊讶张嘴，眼眸在花漾脸上转来转去，“你，你看，你还真是胆子大了，这样不害臊的话都能说出口了。”

花漾笑了一阵，神色却陡然转为落寞：“嗯，是害臊了些，但我若是不说，怕是以后没有机会对你说出口了。”

池鸢心沉了沉，尽管她一直在装糊涂，但花漾都表现得这般明显了，她怎么可能感觉不到。

“你是不是…”

正待池鸢要说出那个答案时，一道黑影突然从檐外翻下，落到花漾身后，朝他递了一卷书信。

花漾朝池鸢笑了笑，打发走暗卫，随即打开书信翻阅，忽然，不知他看到了什么，眼神和周身气息瞬间冷了下去。

池鸢歪坐到栏杆上，漫不经心地看着两人被月光投映的影子，并未注意到花漾变化的神色。直至注意到花漾的目光投来，才抬头看他，“怎么了？发生什么事了？”

花漾脸色很不好，向来明亮的琥珀眼好似有一层黑雾掩着，他唇角紧抿，神色晦暗不明地看着池鸢。

“罄月，你今日去了齐府？”

“是啊，因为我约了齐霜游湖，这件事你不也知道？”

“齐霜设宴请你，你还敢去，不怕她下毒？”

池鸢明白花漾为何脸色不好了，但这件事齐霜做得隐蔽，不该这么快传开。

“我是百毒不侵之体，怕她做什么？”

“但我听薄薰说，你现在的身体状况，普通毒药对你有用。”

池鸢顿了顿，口吻还是一如既往的无所谓，“那又如何，即便有用，用处也不大，她那点伎俩，对我没用的。”

花漾深吸一口气，手中信纸被他捏得咔咔作响。

“听说她遣人将你引去了齐鉴的园子？你还在里面待了很久，是王惜弱将人引走，你才出来的？”

池鸢微微讶异：“你消息这般灵通，可是在齐府安插了密探？”

花漾眉头微蹙，见池鸢总是顾左右而言他，索性直说了：“齐鉴和花江是旧识，两人臭味相投，是一丘之貉，平生最大爱好就是玩弄声色，你被人引去他的院子，可知这意味着什么？”

“知道啊，但他是不可能得手的。”

“若是万一呢？”

“不可能有万一！”

花漾怔怔看着池鸢，眼眸里的光微微破碎，“罄月，你怎么这般不爱惜自己，即便你不在乎名声清誉，但你也要在乎自己的清白。”

池鸢听言也认真回道：“我清白都在呢，真的什么事都没发生，我保证！”

“好，那我且问你，去之前你可知那里是何处？是故意去的，还是被胁迫的？”

“我不知那是何处，但我确实是故意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