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梨识相地从帐篷中退出去。
门外季长桥迎上来,还没开口说话就被她捂住了嘴巴压到帘布旁的木柱上。
几个侍卫识相地挪开眼。
“你什么时候长这么高了?”周梨踮脚压住他的肩膀,两眉皱起,仰头用气声说。
季长桥不敢动弹,好像被人绑住四肢一样僵了一瞬,低头能闻到面前女孩身上的一阵清香,恍惚间错觉四处都起了风,吹散炎炎烈日。
周梨甩开自己举得有些酸胀的手臂,食指在唇中比了一个噤声的手势,将季长桥推到帘布左边,自己倚着右边的木柱,眼神警惕地划过来去巡守的侍从,俨然是充当起了帐篷边上最尽忠的守卫。
“再有半个时辰马队就要出发了。”季长桥双手抱怀支在左边的柱子上,声音沉下去。
“半个时辰能说些什么话?清点两人这些年来的账目也不止半个时辰吧?”周梨嘟嘟囔囔,又问:“你是不是早就知道了?”
帘布宽广阔大,两人用后背各压住一处小角,不让沙风从缝隙中吹进去,季长桥向右瞥了一眼周梨,目光丈量着两人之间的身位,恐怕还能再站上两个守卫,心里不觉又有些燥热,索性将眼睛闭上,点了点头。
“什么时候?”
“见到她的第一面。”季长桥喉间滚动了一下,没有继续说下去。
“第一面就知道了?”周梨有些惊诧,随即又自己想明白了,道:“宫里有人拿陈叮叮的画像给你看过吧。”
季长桥眼睛仍是闭着的,心中不厌更甚,算是默认了周梨说的话。
“你当年要娶的公主这么漂亮啊……”听不出是艳羡还是可惜的谓叹,周梨踢了踢脚尖,索性倚着木柱滑下去,在门帘旁边的压角石上坐下,道:“没想到你的运气这么好。”
“这算什么好运气?”季长桥冷笑一声,也学她的样子在压角石上坐下,肚子里莫名地生了一团火气。
“右手给我。”周梨说。
季长桥微微一滞,闻言将右手伸出。
周梨转了两膝过来面对他,牵着他的手在自己膝盖上静静放了会儿,什么也没做,自自然然放他的手回去。
夏日灼人的暑气就在他触及周梨冰凉的掌心时一扫而空,连带着心中将要起火的狂躁也瞬间被压下去,他自己都对这瞬息间的变化微有诧异,继而盯着自己收回来的右手,问:
“你的手为什么总是这么凉?”
“不知道,赵大夫说是天生体寒。”周梨摇摇头,撑着下巴看地上滚动的黄沙。
如果季长桥继续问下去,问她为什么要牵他的手,她决定老老实实回答,因为三娘说喜欢一个人如果牵手的话,心里就会像长了一颗发芽的藤蔓种子,在柔软的泥土下面一下一下地往上顶,恨不得顶破你的胸腔钻出来。
那如果季长桥继续问她的感觉呢?
她要不要再老老实实回答,什么感觉也没有,心里安静地好像握住一颗石头,或者柴火棍,至少柴火棍还会烫人,季长桥的掌心只能摸出一层薄薄的手茧,除此之外什么感觉也没有。
算了,还是不要说了。
周梨用脚尖推着地面上的细沙,慢慢等着,可是季长桥什么也没有问。
帐篷里也是安静的。
女孩一头如瀑的长发泄下来,安静地坐在小木凳上,陈当当在她身后,用阿那错借钱给他买的齿骨梳,缓缓从头梳到尾。
过去几年里两人在梨花巷的那间小屋子中做过无数件亲密无间的事情,独独少了梳头这一件事,陈叮叮似乎把她的头发看得比任何东西都要重要,每日用清水荡洗三遍不说,还要在每一根乌丝上抹上春合草研出来的草油,再用白巾裹一刻钟。
做完这些事情往往已经到了深夜,陈当当几次三番要替她用巾布将脑袋擦干净,她却碰也不让他碰,自己拿着小木梳从头梳到尾,梳到灯灭,再上床从腰腹后面抱住他。
如今要离开了,她要他替她做的最后一件事情是梳头。
“你会不会怪我?”女孩清瘦的背脊挺立,声音也轻得像听不见。
陈当当缓缓摇头,片刻后反应过来她看不见自己的动作,随即又将齿骨梳并到一缕柔顺垂肩的长发上,慢慢梳到底。
他想即使陈叮叮背对着他,也能看到自己在摇头。
就像几天前他看到金色帐篷的第一眼,就知道她在里面。
他觉得陈叮叮总是比自己聪明,在过去无数个日日夜夜里,他们两抵足而眠,他在梦里梦见用黄金盖起来的大屋子藏住陈叮叮,可是陈叮叮那时候是睁眼的,睁眼想着迟早有一天的分离。
刚住进这顶帐篷的时候他满肚子的疑问和愤恨,他想陈叮叮完全是看轻自己了,身份金贵的公主又怎么样,数万里之外的大漠又怎么样,只要陈叮叮开口,他可以将这些东西全部抛到脑后,像从前一样跟着她。
在这三天里,他很想告诉陈叮叮,既然她在这里,自己就不用再回去了,回去也没有什么人在等着他,他在上京城中大概也没什么值得留恋的东西,他甚至在这次离开的时候都没有收拾包袱,只因为他一直都是一个人,他想陈叮叮在哪他就应该在哪。
第四天的时候有人将他带到陈叮叮用虎皮铺作的长榻面前,两侧都坐着衣着繁复的人,那是他来到大漠以后第一次见到陈叮叮的脸,好像轻减了很多。
他在最角落的圈椅上坐下,以为这就是自己以后的位置了,可是等他抬头看向那张看起来好像很远的长榻,再看向坐榻旁边两个健硕的男孩,陈叮叮一偏头,就有男孩将已经剥好的翠绿葡萄送进她的嘴中。
那一天陈叮叮一眼都没看过他。
他就是在那一天想明白了,自己也没什么理由留在漠北。
“你知不知道在我们大漠,女孩的头发只能让她的丈夫来梳?”
他的手一抖,齿骨梳“当啷”地摔在地上。
陈叮叮俯身捡起来,用袖子在陈当当眼睛下轻轻抹了抹,问他:
“哭什么呢?傻瓜。”
“以前母亲还在的时候,总是说女孩心里的核要比男孩的坚硬一些,别看那些拿马鞭的男人各个高大健壮,可是真遇上什么事,那些长出来的筋肉都好像是空心的,用针一扎就会破掉。而女孩们看起来弱不禁风的样子,心里却好像是铁做的。”
“以前我总是不知道这句话的意思,如今却有些明白了。”
她在陈当当胳膊上捏了捏,有些逗笑道:
“几日没练刀,你的筋肉也被扎破了么?”
陈当当笑不出来。
“我不要你留在这里,不是不喜欢你。”陈叮叮顿了顿,有些犹豫地说:“如果……如果还有机会的话……”
话还没说完,她已经被拥进一个熟悉而温热的怀抱中。
*
“什么也听不见。”周梨一只耳朵贴着帘布,看向季长桥说。
有人已经牵马等在他们身边,领头的人看了一眼天色,有些为难:
“不能再等了,已经多等了一刻钟,再等下去,遇上沙风卷进来,今日就到不了中桥驿了。”
“干粮带了么?水囊呢?马也喂饱了?行路做记号的小刀呢?也带了吗?”
“都带齐了,我们用老骆驼领路,再大的风沙也迷不了骆驼的双眼,不用带什么小刀。”牵马的人有些无奈。
“迟早要走的。”季长桥说。
“那好吧,我进去叫他们。”周梨有些不满意地踢他一脚,掀开帘子,见身后几人要跟进去,举起拳头吓唬到:“谁也不准跟进来,否则让天珠摘了你们的脑袋!”
几个人面面相觑,只好大眼瞪小眼,和季长桥一起留在帘外。
远沙上的太阳越升越高,几个卧在篝火旁的老人先醒了过来,火还在沙堆上飘摆,金帐篷扎在这里一日,这些火种就一日也不能熄灭。
这个时辰放在上京城中不过是初晨,如今在漠北却好像已经日上三杆了,这里天亮得比上京城早,天黑得比上京城晚,好像白日里的时间总是过得和流沙一样缓慢。
季长桥仰头看天,看见一团乌云从天边卷过来:
“今日会下雨吗?”
“不必担心,漠北顶上的天空比女人的心思还难猜,你以为那团乌云背后有雨?其实只是飘过来吓吓你们中原人玩的,有时候万里无云了,反而行路要小心。”牵马的人说。
“那些是什么?”季长桥指着篝火之外的沙丘上,乌压压一片密集的云团,可是眯起眼睛细看的时候,却觉得那团乌云好像过于粘结,一点天际的缝隙都没透过来,让人有些喘不过气。
身旁的人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一刹那间变了脸色。
沙丘上远远地射来一支火箭,划风而过,落在金帐篷的顶上。
“大王子来了,大王子来了……”牵马的人抖着嘴唇说。
火箭瞬间点燃了身后的布蓬,将这小小一朵金色烧得更旺,甚至压过了太阳挂在苍穹上的白光。
那片像乌云一般的人群顺着这支火箭猛地下冲,人马四散而开,像云团一样从四面八方绕过来,季长桥这才看清,一个个都是黑甲黑面,连座下的战马都覆了铁甲。
帐篷中陡然一声惊呼:
“二姐!”
他猛地掀开帘子,看见顶上的布蓬被烧了个洞,火光像侵染的藤蔓一样极快地向周围吞噬,火箭落在地上,还泛着星星点点的光,这些光照亮帐篷里惊惶的三个人,还有黑蓬底下,周青艾一脸漠然的脸。
而周梨跌坐在地上,带血的匕首落在她的身边,她的眼神停在周青艾的胸口上。
季长桥这才发现一身黑衣的女人,胸口不知道什么时候被贯了个血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