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夕宫宴,设在宫中最大的宫殿——太和殿。殿内早已布置得金碧辉煌,暖意融融。数十盏巨大的宫灯将殿内照得亮如白昼,鎏金柱子上盘绕的金龙在灯光下熠熠生辉。御座之下,左右两侧按品级设满了席位,宗室亲王、文武重臣、内外命妇济济一堂,衣香鬓影,觥筹交错,一派盛世华章、歌舞升平的景象。
丝竹管弦之声悠扬悦耳,身着彩衣的舞姬在殿中央翩翩起舞,水袖翻飞,姿态曼妙。宫女太监们端着精美的菜肴和御酒,穿梭于各席之间,动作轻盈,训练有素。
苏蔓在锦心和张女官的随侍下,踏入太和殿时,殿内瞬间安静了一瞬,所有人的目光都汇聚过来。她穿着绛红色缂丝凤穿牡丹纹宫装,虽不及祭天朝服隆重,却更显雍容华贵,气度非凡。她脸上带着恰到好处的微笑,目光平和地扫过全场,微微颔首,随后步履从容地走向御座之旁,属于自己的位置。
皇帝已端坐于御座之上。他换下祭服,穿着一身明黄色的常服,面色比白天在祭坛时似乎好了一些,许是殿内温暖,又或是饮了参汤提神,眼神也恢复了平日的锐利与深沉。他见到苏蔓,微微侧首,低声道:“皇后来了。”语气平淡,却比往日多了一丝难以察觉的温和。
“臣妾来迟,请陛下恕罪。”苏蔓依礼回应,在他身侧落座。她能闻到皇帝身上淡淡的药味,混合着龙涎香的清冽。
“无妨。”皇帝目光转向殿中歌舞,不再多言。
苏蔓也端正坐姿,目光落在舞姬身上,心思却早已飞转。她看似在欣赏歌舞,实则眼观六路,耳听八方。德妃坐在左下首第一位,穿着一身宝蓝色宫装,珠翠环绕,妆容精致,正含笑与邻座的一位郡王妃低声说着什么,似乎全然不受白日祭坛风波和膏方被拒的影响。淑妃坐在德妃下首,穿着藕荷色宫装,气质温婉,安静地欣赏着歌舞,偶尔与身后的宫女低语一句。
一切看似和谐融洽。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气氛愈加热烈。一些宗室子弟和年轻官员开始互相敬酒,说笑声也渐渐大了起来。皇帝似乎兴致不错,还与身旁的几位近支亲王饮了几杯。
就在这时,德妃忽然起身,手持玉杯,袅袅娜娜地走到御座之前,盈盈下拜:“陛下,今日除夕佳节,万家团圆,臣妾见陛下日理万机,龙体辛劳,心中感念。特敬陛下一杯,愿陛下龙体康泰,福泽万年!”她声音娇柔,情真意切,目光盈盈地望着皇帝。
殿内不少人的目光都被吸引过来。德妃此举,虽合礼数,但在这种场合主动出列表关切,难免有刻意彰显圣宠之嫌。
皇帝看着德妃,脸上看不出什么情绪,只是端起酒杯,淡淡道:“爱妃有心了。”说罢,象征性地抿了一口。
德妃却并未立刻退回,反而继续道:“陛下,白日祭坛风大,臣妾听闻陛下似乎有些不适,心中实在担忧。臣妾娘家前日又寻得一位江南名医,尤擅调理咳喘之症,不知……”
她话未说完,苏蔓的心便是一沉。果然来了!德妃竟敢在宫宴之上,众目睽睽之下,再次提及荐医之事!她是想借势逼迫,还是另有图谋?
皇帝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尚未开口,坐在德妃不远处的一位老亲王(正是白日赞同文武兼修那位)却捋须笑道:“德妃娘娘一片赤诚,时刻挂念陛下龙体,实乃后宫典范。既然有名医,何不请来一观?若真能解陛下烦忧,亦是好事。”
这位老亲王在宗室中颇有威望,他这一开口,顿时有几个宗室和官员跟着附和。
德妃眼中闪过一丝得意,看向皇帝,等待旨意。
苏蔓知道,自己不能再沉默。若让德妃就此得逞,不仅显得她这个皇后无能,更可能让来路不明的医者接近皇帝,后果不堪设想。
她轻轻放下手中的银箸,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入殿中每个人耳中,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关切与疑惑:“德妃妹妹对陛下龙体挂念,本宫亦同感于心。只是……”她目光转向德妃,语气温和却带着不容置疑的份量,“陛下龙体,自有太医院诸位圣手精心调养。太医院汇聚天下医道精华,对陛下脉象病情最为熟知。贸然引入宫外医者,且不论其医术是否真如传言般精湛,单是这药性相冲、诊治思路各异,便需格外谨慎。母后前日也曾叮嘱,宫外之物,不明底细,需得小心为上。妹妹孝心可嘉,但事关陛下龙体安危,还是以稳妥为重为好。”
她一番话,既点明了太医院的权威和熟悉病情的优势,又抬出了太后的叮嘱,更隐含了对“不明底细”之人的警惕,句句在理,无懈可击。尤其是搬出太后,更是让方才附和的老亲王等人神色一凛,不再多言。
德妃脸上的笑容僵住了,她没想到皇后会如此直接地反驳,而且理由如此充分,让她难以辩驳。她张了张嘴,还想说什么:“臣妾只是……”
“德妃。”皇帝终于开口,声音平淡,却带着一丝不容置疑的威严,“皇后所言极是。朕自有太医照料,此事不必再提。你的心意,朕知道了,退下吧。”
皇帝金口一开,一锤定音。
德妃脸色瞬间变得煞白,握着酒杯的手指微微颤抖,她强忍着屈辱和不甘,低头道:“是……臣妾遵旨。”她几乎是踉跄着退回了自己的座位,垂下的眼帘掩不住那汹涌的恨意。
殿内气氛一时有些微妙。众人看向皇后的目光,更多了几分深意。这位皇后,平日里不显山不露水,关键时刻,言辞竟如此犀利,手段如此老辣,连德妃和宗亲的面子都毫不留情地驳了回去。
苏蔓仿佛无事发生一般,重新拿起银箸,夹了一小块面前的糕点,细嚼慢咽。她知道,自己此举必然彻底得罪了德妃,甚至可能引起部分宗室的不满。但她别无选择。在皇帝健康这个核心问题上,她绝不能退让,这不仅是后宫争斗,更关乎国本安稳。
经此一事,后续的宫宴再无人敢轻易提及皇帝龙体或荐医之事,气氛虽然依旧热闹,却隐隐多了一层小心翼翼的意味。
歌舞依旧,觥筹继续。
苏蔓注意到,皇帝虽然强打精神,但眉宇间的疲惫之色越来越浓,偶尔会以手抵唇,低咳一两声,虽然极力压抑,但在她有心观察下,依旧清晰可辨。她的心也跟着一点点沉下去。
宴会进行到后半段,按照惯例,会有内侍监宣读一些吉庆贺词,以及皇帝对宗室重臣的赏赐名单。今年,皇帝却示意近侍,由皇后代为宣读。
这又是一个非同寻常的信号!往年此事或由皇帝亲为,或由司礼监大太监代劳,由皇后宣读,实属罕见。
苏蔓心中微震,但面上丝毫不露,起身接过内侍奉上的明黄绢册,走到御座前稍下的位置站定。殿内再次安静下来,所有人都注视着这位年轻的皇后。
苏蔓展开绢册,声音清越沉稳,带着一种独特的韵律,将那些华丽的贺词和一连串的赏赐名单清晰地念出。她语速不快不慢,咬字清晰,仪态端庄,自有一股母仪天下的风范。
当她念到对几位在祭天仪式中表现沉稳的礼部官员和侍卫的额外嘉奖时,皇帝微微颔首,目光中带着赞许。而当她念完最后一项,合上绢册,向皇帝行礼时,殿内响起了整齐的叩谢恩典之声。
“臣等(奴婢)叩谢陛下、皇后娘娘恩典!”
这一刻,苏蔓站在权力的中心,感受着下方无数人的敬畏目光,心中却异常平静。她知道,这短暂的荣耀,背后是巨大的责任和风险。
宫宴终于在子时前散去。皇帝显然已十分疲惫,在內侍的搀扶下率先离席。苏蔓代皇帝送走了主要宗亲和重臣,又安抚了几句命妇,这才得以返回凤仪宫。
回到宫中,卸下钗环,苏蔓只觉得身心俱疲。除夕守岁,她已无暇顾及。
张女官悄声禀报:“娘娘,查过了。祭坛那阵风……确实蹊跷。风起前,有人看到德妃宫中的一个负责杂役的小太监,曾在祭坛下风口的旌旗堆放处附近短暂停留过,但无确凿证据证明他与风有关。那位置,若是动了手脚,确实可能影响风向……”
苏蔓闭了闭眼。果然是她!虽无实证,但动机和嫌疑都已指向德妃。她为了制造事端,竟敢在祭天大典上动手脚,其心可诛!
“继续盯着她宫里的人,尤其是那个小太监。”苏蔓冷声道,“另外,陛下那边……”
她话音未落,锦心匆匆进来,脸色凝重,低声道:“娘娘,乾清宫传来消息,陛下回宫后,咳疾加重,太医院院判已被急召入宫了!”
苏蔓猛地站起身,心直往下沉。
最担心的事情,还是发生了。
祭坛风寒,宫宴劳顿,再加上德妃的刺激……皇帝的身体,恐怕是真的撑到了极限。
这个年,注定无法安稳了。
她望向乾清宫的方向,夜色深沉,只有零星几点灯火。
风暴,似乎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