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日后,天边泛起鱼肚白,晨曦似细密的银纱,轻柔地披覆在大地上。谢钧泽站在营帐前,神色沉稳,目光扫过四周。他身后,两队人马早已严阵以待,马匹整齐排列,鬃毛在微光中闪烁着光泽,马背上的行囊精简实用。
一声令下,众人翻身上马,动作干净利落。马蹄声在寂静的原野上响起,起初是零乱的轻响,转瞬便汇聚成富有节奏的鼓点,急促而有力。他们沿着蜿蜒的官道疾驰,向着大都的方向飞驰而去。
在快马加鞭的赶路中,不过短短半月,大半的路程便已被他们远远抛在身后,大都城的轮廓也似乎在前方隐隐浮现。
顾鹰稳稳勒住缰绳,翻身下马,将缰绳系在一旁粗壮的树干上,抬手轻轻拍了拍马的脖颈,安抚着这匹还微微喘着粗气的坐骑。
随后他快步走向谢钧泽“主子,过了前面的那座乾城,就算正式踏入大都的地界了,只是路探到现在还没有回来,似乎前面有什么状况,咱们在这片树林稍作休整,等路探带回消息,再做下一步打算吧。”
谢钧泽听闻轻点了下头,下颌线随着动作微微起伏,他转过身,目光被不远处阖眼靠在树干上假寐的沈宣逸所吸引。明媚的日光为他勾勒出一圈柔和的轮廓,几缕被汗水浸湿的发丝微微贴在那张干净的脸颊上,衬得他多了几分别样的意味。
他的靴底踏在松软的土地上,发出细微的声响,步伐不紧不慢的晃到沈宣逸面前。
“少年,怎么样,还跟得上吗。”
“还行。”
“你这身子,短期行动跟我都可以有得一比,长期消耗却受不住。前面进乾城歇上一日吧。”
沈宣逸看着谢钧泽歪了歪头,一双明眸犹如春日里的粼粼湖水,清澈明亮,嘴角微微上扬,带着笑意道“这算是谢小将军对我这个救命恩人的特殊照顾?”
三句话不离一个“救命恩人”,自己就多此一举来问,谢钧泽偏过目光不再看他。
沈宣逸还想再说一句什么,林中传来的一阵凌乱而急促的马蹄声打断了他。二人循声望去,只见探路的人快马加鞭赶回,身旁紧随着一位身着青色官服的中年男子,身形略显狼狈。
两人刚到近前,还未等马匹完全停稳,路探便迅速翻身下马,几步上前,单膝跪地,拱手禀报道:“大人,这是乾城府官范大人,他说乾城通往大都城的路不通,所以范大人随我一同来向统领说明情况。”
“为何会不通。”
府官神色紧张,疾步上前,双手交叠,恭恭敬敬地行了个大礼,“回禀谢统领,”他的声音中带着的几分颤动,在寂静的林中显得格外清晰,“前几日乾城突然发生了一场大变故,大批的流民突然就不约而同的一股脑全部涌进了乾城,城内的局势瞬间就失去了控制。这些流民本就是饥寒交迫的,为了求生存,涌进乾城后就开始四处哄抢财物,打砸店铺,从街头到巷尾是一片混乱,一时间我们也没反应过来,原本乾城中的百姓更是苦不堪言。”
他微微顿了顿,小心翼翼地抬眼,飞快地瞄了一眼谢钧泽的神色,忙又低下头继续道“大都乃天子脚下,是大盛天下的根本,安危至关重要。卑职身在大都脚下的乾城自然深知此事责任重大,为了防止这些流民再趁乱涌入到大都城里面去引发更大的祸乱,最后在万般无奈下才斗胆私自下令暂时封了从乾城入大都的路。”
沈宣逸听闻不禁笑了笑“你不是怕那些流民跑到大都惹出祸乱,而是怕大都来追你的责吧,说到底被烧杀抢掠的百姓你并不在乎,否则也不会一开始就什么也不做,直到发现这些流民要往大都冲的时候才开始想起来制止。”
“这......这位大人还望明察,这实在已经是权宜之计了,请恕卑职擅自做主之罪。待流民之事妥善解决,局势彻底安稳下来,卑职定当以最快的速度解封路口,恢复通行,绝不敢有丝毫拖延。”
谢钧泽神色淡淡,这些年不拿百姓当回事的官府他见多了,见一个杀一个那就没人做事了,再者说连皇帝自己都不管他百姓的死活,那跟他谢钧泽又有什么关系呢。只是冷冷的问道“乾城是离大都最近的一座城,更是京畿要地,为何突然会有这么一大批流民作乱?况且乾城又非边疆之地,这些流民又是从哪儿来的?”
府官身形晃了晃,脊背微微佝偻,额头上豆大的汗珠不断滚落,抬手用衣袖慌乱地擦拭,随后哆哆嗦嗦的解释起来,“回禀谢统领,原本乾城在大都城脚下的确是一片祥和,城中的百姓也都安居乐业,从未有过流民滋事的乱象。但就在前两个月,戚将军在凛峪关击退了北狄军的进犯,这本是一桩值得庆贺的大捷,却不想引来了一场始料未及的灾祸。”他顿了顿,脸上写满了无故被牵连的无奈,“听说戚将军在凛峪关攻打北狄人的时候,疏漏了至关重要的一环——未能及时妥善安顿和疏散当地百姓。”
战火无情,熊熊燃烧,百姓的房屋在炮火中化为灰烬,赖以生存的田地也被肆意践踏、荒废。失去了家园和生计,也是实在走投无路,只能拖家带口,背井离乡,被迫沦为流民。一路风餐露宿,沿着北方往大都的方向逃难。
“乾城作为距离大都城最近的城池,为了确保大都的太平稳定,我们实在不敢轻易让这些流民跑出去。无奈之下,卑职只能私自下令封城,试图自行解决这些流民,想着能悄无声息地把这场混乱给化解了,绝不能把麻烦带到天子脚下去。”
沈宣逸听闻又开口问道,“那你们打算如何悄悄解决这群流民呢?”他的声音清脆悦耳,此刻听在府官的耳中却带上了一种冷漠的寒意。
他重重的吸了一口气,刻意避开了沈宣逸的问题,苦笑着解释,“若是流民中多为老人、孩童和妇女,事情倒还简单些。他们体力有限,大多也无心闹事,只需提供些食物和遮风挡雨的地方,便能暂且安顿下来。可从北边凛峪关一路颠沛流离跑到咱们乾城的,大多都还是一身力气的青壮年男子,他们正值血气方刚的年纪,又一路饱经战乱之苦,风餐露宿,居无定所,心中积攒了太多的愤懑与不甘,根本不是几句话就能安抚得了的。”
“所以?”谢钧泽冷冷的问道。
“所以......”府官所以了半天没所以个什么出来,沈宣逸便好心替他回答了,“所以你们就打算在乾城就地杀了这批流民,反正是流民,死在哪都一样,既不用有心理负担,又能悄无声息的解决了这次暴乱,这是最快最简单的法子。”顿了顿又说道,“哦不对,杀谁你们应该都不会有心理负担,最主要还是不用担责,对吧。”
府官不知道跟在谢钧泽身边的这个好看的少年到底是什么身份,说出来的话总是让他的腿不住的打软,“我们这些日子绞尽脑汁,想尽了各种办法,却始终无济于事,实在是想不出什么行之有效的对策了。”边说边擦着额头上滚滚流下的汗珠,“我们也想过先把那些带头闹事、扰乱秩序的流民关押起来再说,可架不住流民实在是太多了,咱们这小小的乾城,牢房就那么几间,容量还有限,满打满算连眼下流民数量的十分之一都关不下,实在是没有办法了呀。”
谢钧泽站在一旁静静的听府官诉苦,对上身旁沈宣逸的目光,不知道他在琢磨什么。
顾鹰不动声色地往谢钧泽身边靠了靠,用仅能让两人听清的音量,低声说道“主子,这些年咱们见过的形形色色的流民太多了。那些人数少、规模小的流民潮,当地官府使使劲儿,倒也能勉强应付得过来,可眼下这么多流民,局势又这么乱,咱们就算有心做点什么,也没人手施展。”
流民安置绝非易事,牵扯甚广,这点谢钧泽很清楚,他轻轻的摆了摆手。
“带我们进城吧。”谢钧泽出声打断了府官无力的解释。
顾鹰微微一愣,眼看就要进大都了,显然没料到谢钧泽会在这个时候停下来,不过也只是微微顿了一下,便牵起马匹点头跟上,高声令众人整队向乾城进发。
沈宣逸跟谢钧泽并肩而行,他微微侧向谢钧泽,脖颈前倾拉出一道好看的弧线“谢小将军想做什么?”
谢钧泽嘴角微微上扬,勾勒出一抹玩世不恭的弧度,明亮的眼眸里闪过一丝促狭,“沈公子这么聪明,猜猜看?”
沈宣逸肩头轻轻一耸,动作潇洒随意,摊开双手,脸上带着轻松自在的笑意,“钧泽的心思我可猜不透。”他清明的目光里带着几分狡黠,直直地落在谢钧泽的脸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