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钧泽早就想到了这场仗打完之后一定是两败俱伤的情况,他微微想了想,道“把营地再往前驻扎五里地,那个地方地势平坦开阔,周边水源也充足,后方连绵着山峦,是一个天然的屏障。如今我们打赢了匈奴,正是耀武扬威的好时候,这场空城计,不唱白不唱。”
顾鹰听闻便应道“前日沈公子也这么建议来着,只不过马昂没接到您的指令没敢轻易行动。另外那些匈奴战俘,按照军律是可以编入我们西戎军的。”
谢钧泽闻言轻轻皱了眉,问道“匈奴战俘已经充军了吗?”
顾鹰回应“暂时还没有。马昂把他们分别单独关在了战俘营。”
营帐之中,烛火轻轻摇曳,橘黄色的光晕在谢钧泽面庞上跳跃闪烁,他微微坐直了身子,双眸微眯,片刻后他缓缓开口,“传我的话,这批匈奴战俘不编入西戎军。匈奴人不是寻常之辈,他们骨子里的血性,逐草而居的生活,以及来去如风、凶悍凌厉的作战方式,都与我们大盛大相径庭。”
他微微顿了顿,继续道“以匈奴人的骄傲与野性,想要他们心甘情愿地俯首称臣,几乎不可能,强行收编埋下的是祸根,随时可能引发内乱。即便他们眼下真的臣服,谁也不能保证,这不是匈奴人的缓兵之计,他们狡诈多端,若是借此机会安插内应,或是等待时机里应外合,那后果才不堪设想。”
顾鹰点点头回应道:“那这群匈奴怎么办,总不能一直关着,每日光是他们的口粮都不是一个小数目。”
“这个容我再想想。”
营帐内二人的交谈声虽轻,却条理清晰、字字关键。谢钧泽强撑着虚弱的身子与顾鹰说了两个时辰,这会已经觉得眼前阵阵眩晕,景象都开始虚了起来。他微微抬起了手,对顾鹰虚弱地摆了摆。
顾鹰见状,迅速上前扶着谢钧泽缓缓躺下,没一会便沉沉的睡了过去,身子随着微弱的呼吸轻轻起伏,尽管陷入了梦中,但眉头依旧紧紧皱着。
在这养伤的小半个月中,谢钧泽仿佛掉入了一片被暂时遗忘的净土。营帐外,军队的日常操练声、将领的号令声交织起伏,一波接着一波,他在这狭小的营帐中,独享着一份久违的宁静。
对谢钧泽而言这样的日子珍贵且难得。曾在沙场上的数年,无数个日夜,他在血与火的战场间疲于奔命,身心俱损。他日日在寒光剑影中度过,每一场都是关乎生死存亡的战争;夜夜与父帅秉烛夜谈,与谋士们反复推演战局,为每一个细微的决策权衡利弊、殚精竭虑。
被贬的这些年,面对朝堂下的明争暗斗,他似一张被拉至极限的强弓,弦紧欲断,从未有过片刻松懈。他虽远离血雨腥风的沙场、权谋是非的皇宫,心底里却也始终抹不平五年前突然意外离世的双亲以及谢氏一族的兴衰。始终是日夜难免、辗转反侧,曾经那个洒脱不羁的少年性子,如今也终是被磨了平,习惯了深究权谋算计、搬弄人心是非。
而抬眼看向未来的数年,朝堂的局势就像迷雾笼罩的危峰,险峻而莫测。新的战事或许在某一日会如惊雷般乍起,毫无征兆地轰然爆发,朝堂也或许会如莫测的风云,一夜间翻天覆地。那时他将如何自处,谢家将如何自保。是再度义无反顾地投身那烽火连天、生死相搏的战场,掀起惊涛骇浪,还是卷入朝堂权力争斗的漩涡深处搅弄风云,至今他都还没有决定好。
当下,在这个短暂的呼吸间,他暂时能缓缓卸下肩头那沉甸甸的重负。就如沈宣逸说的,此刻他只需安心调养伤病。
他静静地靠在营帐的床榻上,目光透过那狭小的缝隙,追逐着天空中云朵的肆意变幻,任思绪飘向远方。沈宣逸进来的时候看到的就是这么一副样子。
“想出去看看吗?”
谢钧泽回过神来,摇了摇头,静静的看着沈宣逸替自己换药,动作轻柔。看了半晌不禁感叹:“少年,你这手医术跟谁学的。比军中的随行太医都有过之而无不及。”
沈宣逸听闻挑了挑眉,手上动作故意加重了几分,一时间谢钧泽感觉胸口处一阵剧痛袭来,疼得他眉头一皱。
沈宣逸嘴角泛起一丝不易察觉的微笑,不紧不慢的道“谢小将军,您如今自己身上的伤还自顾不暇呢。哪来的心思去留心旁人的事?您难道忘了,一心可不能二用?还是先好好顾着自己吧。”
沈宣逸何等敏锐,谢钧泽一开口就知道他想问什么,旁敲侧击似的想要来试探自己。
他包扎的很多手法都源自于前朝宫中的太医院,从小习惯了,一时也改不过来。因此在谢钧泽这种从小就历经了两朝的人眼中,一下就能看出来,根本无从隐藏,虽然他本来也就没想瞒着什么。只不过眼下不知道是出于什么原因,他还不想抖的那么干净。
谢钧泽被勒的那一下缓了好久,微微顺过气来后才又继续道“沈少年又不是旁人,我自然是要关心的。”
“哦?”沈宣逸听到这话似是来了兴趣似的,突然靠近,“不是旁人,那我是什么?”
谢钧泽看着近在眼前的沈宣逸打趣的脸庞轻笑了一声,“感谢沈少年的救命之恩,那沈少年自然是我的救命恩人。”前些日子碰巧被沈宣逸调戏到,一是因为那些日子本来他自己就心思有些浮动,二来也是因为那日沈宣逸动作太快,发生的太突然,让他猝不及防。如今是再也不可能让这少年看到自己如此狭促的一面的。
沈宣逸听到“救命恩人”四个字时,嘴角的笑都微微僵了僵,不过很快又恢复神色继续追问“既然是救命恩人,那是不是得报恩呢?”
谢钧泽挑了挑眉“我倒还是第一次见主动来索要报恩之礼的恩人。”
“嗯,怎么样?”
“可以,想要什么,说吧。”谢钧泽本来以为沈宣逸想趁这个机会要从自己这里得到什么,自己也可以顺势推测一下他到底有什么目的。
然而没想到沈宣逸却不假思索的就答道“那就麻烦谢小将军以身相许吧。”
“???”
沈宣逸想了想又道,“不过也不急这一时,怎么也得等小将军身体恢复无恙了才好。”
“......少年,你是觉得我现在动不了,没办法收拾你吗。”
沈宣逸耸了耸肩“谢小将军功夫了得,哪怕是此刻我占着小将军受伤的便宜打上一场,我知道我也是打不过的。”
“是吗,我怎么瞧着沈少年功夫也不差呢。”他以为沈宣逸只是嘴上示弱,眼下仔细瞧起来似乎身子底是不大好的样子。“你也受伤了?伤在哪?那个刀伤?”
沈宣逸坐回身子,将换下的纱布逐一拾起,叠放在一边,“不是,小时候伤病比较多,也没怎么治,后来就治不好了。”
“小时候?为何?”谢钧泽追问道。
“小将军,谁都有一些不堪回首的往事,给我留些底子吧,行吗。”
谢钧泽知道他不想说,既然是小时候的事情,那便算了,“我第一眼见你时是一副清风朗月的样子,看不出来有什么异样,如果不仔细看也瞧不出有什么病根,后来调理过吗?”
沈宣逸听到这话笑了笑,“当然,不然如何能让小将军第一眼就记住我那清风朗月般的样子。”
谢钧泽冷笑一声“说不定一副病秧子的模样我记的更久呢。”
“哦?是这样吗?”沈宣逸故作一番思索的样子,在谢钧泽忍住要打他的冲动之前,替他掖好了床褥,快跑出了营帐,顺便低声嘱咐道“小将军,今天你的话已经说得够多啦。剩下的,明日再说吧。”
营帐外的沈宣逸抬起头,目光触到天上那层日光,思绪渐渐被拉扯,回忆中有诸多不堪回首的往事,他不太想让谢钧泽知道,也不太敢让他知道,既害怕看见万一他对自己无甚关心的样子,又害怕见到万一他太在意自己而过于伤心的样子。算了,过去的就埋在过去吧。
良久,他晃了晃脑袋,把那些不怎么愉快的记忆甩了出去,双眸也渐渐恢复了往日的澄澈与清明,只是眼底深处,还残留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怅惘。
谢钧泽半倚在床边,目光透过营帐那半掩的缝隙,落在沈宣逸的背影上。此时,日光肆意的倾洒在他身上,将他的轮廓勾勒得分外清晰,却又添了几分难以言喻的孤寂。
谢钧泽静静望着他的背影,脑海中突然萌生了一个大胆的念头。沈宣逸的来历或许远比他之前猜测的更深,与前朝有关,与当朝也有关。曾经以为他是个被迫卷入纷争的无辜人,后来以为他是个在权力漩涡中身不由己的棋子,甚至可能是某位不能宣之于口之人的心腹。不过眼下,他却不这么认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