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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雪赊春 第132章 枯鹤何依

作者:funny2333 分类:仙侠玄幻 更新时间:2025-05-16 04:10:48 来源:文学城

他心里还抱了几分怀疑。秘境是跟着阵眼本人变化的,楚鸾回那小子虽妖里妖气的,可涉及到悲泉,又能变出几分相像?

那藏在水底下的,无人能见的东西,难道也能变幻出来?

单烽筏子似的,浮在水上,一双金红色的眼睛亮如明灯,即便如此,也只能模模糊糊看到水下几尺的地方。

犬牙交错的怪石……水底断崖……还有一些残破的衣裳首饰,什么朝代都有……再剩下的,就是深不见底的漆黑了,不知吞噬了多少怨魂。

乍一看,竟然和白云河谷的冰海有些相似。

至于那位缑衣太子,要是隔了这么几千年,也不知沉到哪儿去了,难怪哭丧鬼们无处寻觅。

他也没指望自己这一趟能撞上,还是找红莲灯要紧,便一面划水,一面打水鬼。小谢霓始终轻轻跪坐在他脊背上,衣裳下摆浸湿了一块,小鸭子的蹼似的搭着。一团柔软的暖光,让他从后心窝里发热,几乎忘了自己还泡在悲泉水里。

单烽道:“霓霓,我今日又给你当大马,又给你做鸭子船,回神了可不许生气。”

小谢霓没有回答。

越来越轻……

像是蛋壳孵化了,绒羽轻柔无声地飘飞出去。

扑通!

不好,掉下去了?

单烽一惊,却见一股透明的水流卷着小谢霓,闪电般往水底拖去!

小谢霓眼皮低垂,却没有惊骇之意,像是即将陷入沉睡。

什么东西,敢从他手里抢人?

单烽二话不说,一头扎进悲泉里,悍然破开水波,同样化作一道黑色的疾电,穷追不舍。

入水越深,来自悲泉的压迫力越明显。

铅水直冲进伤口里,窒息感如铁钳一般,把五脏六腑猛提起来,只一转眼,单烽瞳孔里就爆出了一层血色。

小谢霓的衣角就在触手可及的地方,任他心急如焚,却追不上。

那一刹那,单烽突然想到那些追逐白莲灯的水鬼,不也是这么可望不可及么?

好在谢霓身边没有气泡涌出,还不到窒息的地步。卷走他的那股暗流,环绕周身,更像是一种无法抗拒的吸引,而非恶意。

但不论什么东西,都别想把谢霓夺走!

单烽一脚蹬在石壁上,以全身之力前扑,指尖一抓,却再度擦过了谢霓的衣角——正是那一股子爆发出来的力气,让他生生又往前挣了几寸,抓住了谢霓的脚腕。

小谢霓睁了一下眼睛,迷迷糊糊地回头。

不远处的深水里,竟有一道微微发光的身影,身穿淡蓝羽衣,双手交叠,竟和成年后的谢霓有几分相似。

只是面上、手背上爬满了尸斑,流转着一股说不出的邪异之气。

单烽一看之下,心中剧震,顿生警惕。

就算是几千年前的老祖宗,会被困在这地方,也绝非善类!

小谢霓显然被魇住了,向缑衣太子伸出手去,手指轻轻屈伸。

“我……供奉……”

就在谢霓开口的一瞬间,缑衣太子羽衣浮动,胸骨起伏,仿佛垂死的白鹤振开双翅,面上尸斑疯长,化作层层青苔。

仿佛海底骤起风暴,整条悲泉,都在这一呼一吸之间,腾起无数道水龙漩涡,水鬼悉数被卷入其中,呼号翻卷,何止是地狱图景。

怎么回事,是血脉间的感应?

直觉告诉单烽,不能再让谢霓接触这位缑衣太子,以免引来更可怕的反应。

缑衣太子这种级别的尊者讳,根本不是肉眼能够承受的。光是直视那被青苔覆盖的面容,眼球就几乎活活炸开。

单烽眼眶剧痛,血雾直喷,好在已提前捂住了小谢霓的眼睛,借着一股漩涡的推力,拼命往上冲去。

来时的水域,已被笼罩在狂暴无序的力量中。

悲泉水本来就极其沉重,翻卷起来,更如刀墙一般,水底的乱石都被削碎了,大小不一的锋利石块,向着单烽身周狂绞。他功体受限,这一路上,差点被拍没了半条命。

操,楚鸾回引出来的都是什么玩意儿?

终于,只听轰的一声,二人被一股巨浪掀出了悲泉,又重重摔进了灌木丛中。

天旋地转间,单烽手肘一撑,卸了一把力,怀里的触感却变了。谢霓的身形不断抽长,每一寸纤细骨骼都爆发出惊人的力量,仿佛在单烽怀中鲜血淋漓地破茧。

没有闷哼,只有湍急的心跳声。

单烽侧头吐出一口泉水,一面狂咳不止,一面摸索谢霓全身:“怎么了?没伤到吧?”

十来岁的谢霓,紧紧抓着他的袖口,仰头从湿透的黑发中央看他,好像还没从迷梦中苏醒似的,眼睛里却有了一泓冥顽不灵的黑。

“我刚刚……”谢霓艰难道,“我看到父王了,和师尊一起,带我供奉先祖……缑衣太子游仙图……只有素衣天心,才能护佑长留……啊!”

像是一股突如其来的剧痛,直直钻透了他的灵台。谢霓的眼睛飞快混沌下去,说话亦颠三倒四起来。

“我能做到的,”谢霓喃喃道,“父王!难道非他不可么?我可以永远不出素衣天观,我可以不眠不休地去学,无论什么样的秘境和试炼我都可以去,我已经胜过了观里很多的师兄弟,不论是术法还是经义,每次大比,我都能夺得头筹,可到底还差了什么?父王,为什么你从来没有展平眉头的时候?”

模糊的视线中,依旧是灵籁台上如银的月色,纷纷絮花舞精魄,永远追逐着长风,永无停歇的时候。

少年时,只有每年灯影法会前,父王才会从百忙中抽身,夜访素衣天观。父子二人难得一见,寥寥数语后,他抱着琴,随着父王上灵籁台。

长留上一代的孪生兄弟,身形相仿,路途却渐殊了。

一人穿墨蓝冕服,镇守庙堂已久,眉梢鬓角渐生银丝,一人松松散散披着象征素衣天观观主的银白鹤羽道袍,闲摇一柄折扇,始终是翩翩青年,飘渺于月色中。

论道,父王自然是赢不过师尊的,可对弈时,师尊却十步一错,全无所谓章法,动辄悄悄吹飞几枚。

想来世人从未见过长留王和素衣观主的这一面,那是唯有至亲面前才会展露出的自在轻快。所谓手足骨肉,生来就是彼此的柱石。

要是能一直如此,就好了,而不是被一道恶虹惊破。

那是他少时最仰慕的尊长,他曾拼尽全力去追逐他们的期许,却无论如何也抵达不了。

“王兄,国事劳形啊。”一局过后,观主替长留王引风纳凉,道,“一岁一见,还板着脸,难怪泓衣不亲近你。”

长留王道:“你事事不挂心,山门下都有弟子放纸鸢了,却记着这个,看来是快合道了。”

他们闲话家常,谢霓心中一阵悚然,藏在袖下的手无声收紧,脸颊却被轻轻捏了一下。

那虚幻触感转瞬即逝。谢霓微微睁大双目,一瞬不瞬地看着他师尊,把这点儿玩笑也当作指教。

观主叹气道:“这孩子心思沉,是治国的好苗子,强求他合道,却是为难。太素静心方也不能治本。”

长留王道:“他是长留的太子,是我的儿子,便不得不。长留可以没有帝王,但不能没有素衣天心。”

观主道:“王兄,你是在强求。泓衣很好,但……还不够。”

谢霓从小就倔强,师长越是遗憾,他就越是拼命想要证明什么,可所有的天赋与勤勉,和素衣天心相比,都是天壤之分,云泥之别。

他想不明白的事情有很多。

为什么素衣天心没有选中他?

为什么降世的不是谢鸾?

难道这一颗素衣天心的差距,永世无法跨越么?

再给他些时间,让他竭尽所能去成长,即便不能合道,也要强大到足以庇护一方——

他来不及恨这天意里的不公,只是不甘心。

心中执念一起,眼前的父王和师尊仿佛化作并峙的两座高峰,向他倾盖而下。

山的影子是那么寒冷,师长的衣裾是那么遥远,他既怕他们沉甸甸的笼罩和逼问,又怕他们远去,群山崩摧。

“谢霓,你做到了吗?”

“你守住长留了吗?你守住素衣天观了吗?”

“谢霓,你的家呢?”

“你为什么回不了家?”

“父王!”谢霓道,声音发着抖,“可我来不及啊!”

灵籁台无言,没有人能够等他。所谓的迢迢归家路,不过是故人故地都抛下了他,以逝水东流的姿态远去。

他也想走,却有一双手牢牢抱着他,是来自人间的一幅重枷。

“霓霓,你很好,”有个声音在耳边道,“竭尽所能,已经足够了。”

谢霓痛苦地辗转,身形终于凝固在十七岁那年。

这一次,他甚至没有睁开眼睛,只是侧耳倾听着什么,一手死死抓住单烽的衣襟,指节因过度用力而痉挛。

单烽始终紧盯着他面上任何一丝细微的表情,在他眼睫颤动的一瞬间,霍然抬手,按在谢霓眼上。

一行泪滑入单烽掌心。

“单烽,”隔了很久,谢霓道,“素衣天观倒了。”

刚刚他在梦中见到先祖,遥远而朦胧的一面,香案深处,交叠双手的那个人,也向他轻轻摇了摇头。

像一场噩梦。

先祖面上生满了青苔,香火断绝,狼藉满地,像在说,长留绝祀,不必供奉了。

一切都是枉然。

单烽被他抓着手腕,慢而坚决地从眼上移开,那睫毛上还残存着一点儿晶莹的残影,一颤,便隐没了。

——我能在危崖上抱住他,可他不是藤蔓,而像风一样冲荡谷底。

长风无骨,却是世上最决然离弦的一支箭,纵有群山,莫能屈之,莫能折之。

“单烽,”谢霓又道,“你知道什么是可望而不可及吗?”

单烽看着他,很久才道:“或许我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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