赌局之上,赌的从来不只是金银。
人心、**、秘密,乃至身家性命,皆可成为筹码。
“千金台”并非京都最奢华的销金窟,却是最鱼龙混杂、消息最是灵通之地。三层楼阁,日夜喧嚣,骰子碰撞声、牌九推拉声、赌客狂喜与绝望的嘶吼声交织,构成一曲永不停歇的**交响。
顶层,一间名为“听雪”的雅阁内,却与外界的喧闹隔绝。熏香是清雅的梨香,与楼下浓烈的烟草和汗味截然不同。
尤鹤杳并未亲至,他依旧坐镇东宫,维持着表面的平静。此刻坐在“听雪”阁主位的,是一位面容普通、身着锦缎常服的中年男子,他是尤鹤杳母族昔日的一位远亲,名唤赵谦,如今明面上经营着几家绸缎庄,实则为尤鹤杳打理一些不便出面的事务。而坐在他下首,作清客打扮,低眉顺目捧着茶杯的,正是易容后的青暄和。
“周铭此人,好赌成性,尤好‘牌九’与‘骰宝’。”赵谦压低声音,对青暄和道,“据查,他每月至少有十日流连于此,最近更是欠下了‘千金台’背后东家,‘漕帮’三当家雷豹的一笔巨款,利滚利,已逾五千两。张侍郎虽替他填了几次窟窿,但近来似乎也有些不耐烦了。”
青暄和微微颔首,目光透过雅阁虚掩的窗缝,扫向楼下喧闹的大堂。他的易容术颇为精妙,肤色暗沉了些,眉形也做了修改,掩去了那份过于出众的清雅,只余下一个普通文士的寡淡。
“雷豹此人,背景如何?”青暄和的声音也刻意压低,带着一丝沙哑。
“漕帮三当家,掌管京都一半的漕运与地下钱庄,为人狠辣,贪财,但……极重信誉。”赵谦道,“据说他背后,似乎有官面上的背景,但具体是谁,查不到。”
正说着,楼下大堂忽然一阵骚动。一个穿着六品官服,却形容狼狈、眼窝深陷的官员被几个膀大腰圆的壮汉推搡着,到了骰宝的赌桌前。正是周铭。
“周大人,又来了?今儿带够本钱了吗?”庄家是个满脸横肉的汉子,语带嘲讽。
周铭擦了擦额头的冷汗,强自镇定:“少废话!开盘!”
他掏出几张银票拍在桌上,目光却死死盯着那骰盅,呼吸急促。几轮下来,有输有赢,周铭面前的银票却肉眼可见地薄了下去。他眼睛越来越红,额上青筋暴起。
“妈的!再来!”他嘶吼着,又将一叠银票押上。
青暄和静静看着,对赵谦使了个眼色。赵谦会意,悄然起身离去。
不多时,一名小厮打扮的人凑到那庄家耳边低语了几句。庄家脸色微变,看了周铭一眼,随即恢复正常。下一局,周铭押大,开出来的点数,赫然是“四、五、六,十五点大”!
周铭一愣,随即狂喜,将赢来的筹码揽入怀中。
接下来几局,他如有神助,竟连连获胜,面前堆起了小山般的筹码。周围的赌客纷纷侧目,有人羡慕,有人眼红。
周铭早已忘了形,满面红光,之前的颓丧一扫而空,大声呼喝着下注。
好运仿佛只是昙花一现。在他将大部分筹码孤注一掷押在一局“围骰”上时,骰盅揭开,点数与他所押相差甚远。
瞬间,周铭脸上的血色褪得干干净净,整个人如同被抽走了骨头,瘫软下去。
“周大人,手气看来用光了啊。”一个阴恻恻的声音响起。人群分开,一个穿着锦袍、面容精悍、眼角带疤的中年男人走了过来,身后跟着数名气息彪悍的随从。正是雷豹。
“三……三当家……”周铭声音发抖。
“连本带利,六千两百两。”雷豹慢悠悠地报出一个数字,如同催命符,“周大人,是现结,还是……按老规矩?”
周铭噗通一声跪倒在地,抱住雷豹的腿:“三当家!再宽限几日!就几日!张侍郎……张侍郎一定会帮我还的!”
雷豹一脚将他踢开,脸上带着残忍的笑意:“张侍郎?哼,他老人家昨日刚传话过来,说你的烂账,他管不了了。周铭,欠债还钱,天经地义。拿不出钱,就用你身上这身官服,还有……你这条命来抵!”
随从上前,就要拿人。
“且慢。”
一个平静的声音响起。众人望去,只见一个面容普通的青衫文士走了过来,身后跟着赵谦。
雷豹眯起眼,打量着青暄和:“阁下是?”
赵谦上前一步,拱手道:“雷三当家,这位是我家先生。周大人欠的款子,我们先生或许可以代为结算。”
周铭如同抓到救命稻草,猛地抬头,惊疑不定地看着青暄和。
雷豹挑眉:“哦?六千两百两,可不是小数目。”
青暄和淡淡开口,声音依旧沙哑:“钱,不是问题。不过,在付钱之前,想请周大人看样东西。”他从袖中取出一张折叠的纸,递给周铭。
周铭颤抖着接过,展开一看,瞬间面如死灰!那上面,详细记录了他近半年来收取张侍郎“馈赠”的时间、地点、金额,甚至包括几次在张侍郎外宅密谈的部分内容!这比赌债更要命!
“你……你究竟是谁?!”周铭声音尖利,充满恐惧。
“我是谁不重要。”青暄和目光平静无波,“重要的是,周大人是想拿着这笔钱,还了赌债,然后带着这些证据去大理寺‘自首’,指认张侍郎与你勾结,利用科考牟利?还是想现在就被雷三当家带走,是生是死,听天由命?”
他给出了选择,一个看似是生路,实则是更彻底的毁灭之路。
周铭浑身剧颤,冷汗浸透了官袍。他看看面色冰冷的雷豹,又看看手中那张催命符般的纸,最后看向青暄和那双仿佛能洞悉一切的眼睛。他明白了,这是一场针对他,更是针对张侍郎,乃至其背后二殿下的局!他已是弃子,无论选哪条路,都完了。区别只在于,是死在□□的私刑下,还是死在朝廷的律法下,以及……是否能在死前,拉几个垫背的。
绝望如同冰水,淹没了他的头顶。
“……我……我选……”他瘫在地上,如同烂泥,“我去……大理寺……”
青暄和微微颔首,对赵谦示意。赵谦立刻取出早已备好的银票,点算清楚,递给雷豹。
雷豹验过银票,脸上露出一丝意味深长的笑容,挥手让手下退开。他看了一眼青暄和,道:“先生好手段。雷某今日,算是开了眼界。”说罢,带着人转身离去,毫不拖泥带水。
青暄和没有理会周铭的死活,对赵谦道:“带他走,看管起来,确保他‘安全’到达大理寺。”
“是。”
事情办得干净利落。青暄和转身,准备离开这喧嚣之地。然而,就在他即将踏出“千金台”大门时,眼角余光瞥见二楼回廊处,一个熟悉的身影一闪而过。
虽只是侧影,且对方也做了便装打扮,但他还是一眼认出了那人,二皇子尤景曜身边最得力的谋士,柳胥!
他怎么会在这里?是巧合,还是……他也一直在暗中关注周铭?方才的一切,他看到了多少?
青暄和脚步未停,面色如常地走出了千金台,融入外面的人流。心底却悄然沉了下去。
风向,似乎又要变了。
当夜,东宫书房。
“柳胥出现在了千金台?”尤鹤杳听完青暄和的回报,眉头紧锁,“看来,景曜也并非全然信任张侍郎,或者说,他也在盯着周铭这个可能出现的破绽。”
“是。”青暄和已卸去易容,恢复了本来面貌,烛光下脸色显得有些苍白,似乎耗费了不少心神,“周铭虽已控制住,但柳胥的出现,意味着二殿下可能已经警觉。我们需加快动作,必须在他们反应过来,切断所有线索、甚至让周铭‘被消失’之前,将证据链坐实,呈报陛下。”
“张侍郎那边……”
“周铭一旦在大理寺开口,张侍郎必乱。”青暄和眸光清冷,“人一乱,便会出错。殿下可让御史台几位素来与萧氏不睦的官员,明日早朝便上奏,弹劾张侍郎贪墨、结交党羽,不必提及科考,只需将水搅得更浑。同时,臣需再去一个地方。”
“何处?”
“漕帮,雷豹。”青暄和缓缓道,“今日之事,他看似只是个收钱办事的局外人,但臣总觉得,他出现的时机,太过巧合。而且,他最后那句话,颇有深意。”
尤鹤杳沉吟片刻,点头:“好,依太傅之计。只是……太傅身体似乎不适?”他注意到青暄和比平日更苍白的脸色,以及那难以掩饰的一丝疲惫。
青暄和微微一怔,似乎没料到尤鹤杳会注意到这个,随即垂下眼帘:“谢殿下关怀,旧疾而已,无妨。”
又是旧疾。尤鹤杳看着他清瘦的身形,在宽大的青衫下更显单薄,心头莫名地掠过一丝极细微的涩意。这位智谋深沉的太傅,身上似乎缠绕着太多迷雾与…伤痕。
“既如此,太傅早些回去歇息吧。此事,有劳了。”尤鹤杳的语气,不自觉地柔和了几分。
青暄和行礼告退。走到门口时,他脚步顿了一下,却没有回头,只是轻声道:“殿下也请保重。风暴将至,需保存体力。”
门被轻轻合上。
尤鹤杳独自站在书房中,回味着青暄和最后那句话。他走到窗边,推开窗户,夜风带着寒意涌入,吹散了几分室内的沉闷。
他想起青暄和在千金台那番冷静到近乎冷酷的操弄,将周铭逼至绝境,又想起他此刻离去的、带着病弱的单薄背影。
智计如鬼,身若浮萍。
他究竟……藏着怎样的过去?
而此刻,京都的夜色下,另一处府邸内,尤景曜听着柳胥的汇报,脸色阴沉得能滴出水来。
“……被人抢先一步?还是个不知来历的文士?”尤景曜猛地将手中的玉如意砸在地上,碎裂声在寂静的夜里格外刺耳,“废物!都是废物!连个周铭都看不住!”
柳胥跪在地上,冷汗涔涔:“殿下息怒!属下已派人去查那文士和赵谦的底细,只是……漕帮那边,雷豹口风很紧,什么都不肯说。”
“雷豹……”尤景曜眼神阴鸷,“这个墙头草!看来,是有人出了更高的价钱,或者……捏住了他什么把柄。”他踱步片刻,猛地停下,“不能再等了!必须赶在周铭开口之前,让张垣(张侍郎)把自己摘干净!还有那个青暄和……此人留不得了!”
他眼中杀机毕露。
“传令下去,让‘影煞’动手。东宫那位太子殿下动不了,就先剪除他的羽翼!我要让尤鹤杳知道,跟我斗,他身边一个人都留不住!”
“是!”
柳胥领命,匆匆退下。
尤景曜走到窗边,望着皇宫的方向,嘴角勾起一抹笑。
我的好皇兄,游戏,才刚刚开始。看你这次,还能不能有上次那样的好运。
夜,更深了。乌云缓缓遮蔽了月光,预示着黎明前,或许将有一场真正的疾风骤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