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夜,皇帝吩咐,将安合公主禁足。
本是意料中事,前几日何家被抄家时,九方清已然预料到会有这一天。
只是今时不同往日,彼时的她,还在以为何家面临的,单单只是被污贪墨一事。
不想,这一天,竟比预想中的来得更为迅疾,更为猛烈。
九方清见到侍卫将自己宫苑围起来的时候,便已知皇帝要动手处置何氏一族了。
三日后,有人上奏,称户部尚书何氏贪墨一事,竟与当日猊北一战有关。
永绥十年,猊北部落来犯,英国公奉命领兵出征,鏖战数月,将士们从春天打到冬天,总算将敌军尽数击溃,战况之惨烈,震慑四方十余年。
此一战,英国公与其三子,皆战死,所余旧部,未留一人。
京中家眷,悲痛万分,多数自尽身亡,少数在世的,于丧礼当日,下葬途中,竟在山路遭山匪劫持,至今下落不明。
宫中皇后,一连数度惊闻噩耗,郁郁而终。
启奏者称在清查户部账簿时,发现有笔账目核对不上,所涉项目,竟是英国公一军的粮饷。
圣上于朝堂震怒,秉以雷霆之威,要一查到底。
这一查,查出了何家与猊北往来的证据。
何家通敌,意图谋反。
圣上当即便下了旨意,何氏一族,男子一律斩首,余下家眷变卖为奴。
昭妃在宫内惊闻此事,晕了过去,待再醒来,脱簪待罪,于明和殿外,长跪不起。
安合公主仍在禁足中,几次欲破门而出,皆被侍卫用刀剑拦了下来。
在听闻昭妃于明和殿外晕过去后,安合公主全然无视挡在身前的刀剑,竟直接挥手将利刃推了开来。
侍卫们大惊,收鞘不及,险些伤及公主贵体。
华若见状,急步上前扶住公主,斥道:“大胆!公主何等尊贵,岂容尔等在此放肆!如若伤及了殿下,你们的脑袋,是都不想要了吗?”
饶是侍卫多是贵族子弟,然而在皇室面前,再如何尊贵,也只能自称一声奴才。
于是华若此话一出,便再无人敢拦。
九方清无暇顾及其他,出了殿门,即刻便要赶往明和殿。
然而她未能走出两步,便被再度拦了下来。
六皇子身后带着一众侍卫,来势汹汹,见到出了门的九方清,故作讶然,道:“我怕是记错了日子了,父皇不是禁了皇妹的足吗?怎的眼下,人竟是出来了?”
“你要做什么?直说了便是,我赶得很,没工夫在这与你耽搁。”
“我要做什么?”六皇子一声嗤笑,一步一步朝着九方清逼近,“皇妹还不知道吧,父皇方才见过昭——哦,不,我忘了,现下是何答应了。”
九方清闻言,征了一瞬。
“何答应跪在明和殿外,才前晕了过去,父皇于是宣其入内,而后昭妃娘娘也不知说了些什么,竟惹得父皇大怒,将昭妃娘娘降为答应,打入了冷宫。”
九方清再也等不住,直欲越了六皇子过去向外走。
岂料六皇子错步,依旧是拦了九方清的去路,趾高气昂道:“父皇已然是气得极了,皇妹前几日才刚惹了父皇不快,我这个做儿臣的,不能不忧心父皇的身子,于情于理,我自是不能让你再去面见父皇。”
九方清听到昭妃入了冷宫,更没心思在此处与他在周旋,直接开口道:“滚开。”
“皇妹在禁足,出了宫门一两步,皇兄我不与你计较,可若是到了父皇跟前,那便是抗旨了。”
华若闻言,当即便要开口驳他,却被公主一抬手拦住了。
九方清直视着他,一字一顿,道:“我说,滚开。”
六皇子又是一声冷嗤,绕过九方清,对她身后的一众侍卫道:“本王心想,皇妹素来得父皇疼爱,自是不会做出此般忤逆之事,如此,那便是你们当差不力了。”
众侍卫跪地行礼,“臣知罪!”
六皇子道:“既是知罪,那还不赶紧将公主带回去!”
说罢,他又对着华若道:“怎么照料你家主子的?快些扶公主回去!”
耀武扬威了一番,六皇子复又转身看向九方清,“皇妹,休要叫众人为难了。”
九方清未理会,他便对身后跟着的宫人说安合公主突发急症,似是失心疯,叫人即刻去请太医。
九方清被前后两路侍卫围着,这混账老六在这里,侍卫一个“不小心”,真的失手错杀了她,也不是没有可能。
无端地,九方清想起了几日前的夜里,安景棋说过的话,他说:“人只有活着,才能有办法。”
九方清生生按下心中的冲动,“华若,回宫。”
华若称是,本以为此事就此打住,不料正欲扶着公主回去时,便是听到六皇子再度开了口,“慢着。”
九方清道:“你还不消停,又要做什么?”
“皇妹不请我去宫里坐坐?皇兄我好不容易来一趟,总得瞧着太医诊治了皇妹的病,我才能安心。”
“我看是我死了你才能安心。”
六皇子闻言,一笑,慢声道:“怎会如此?”
九方清与他对峙片刻,因受制于人,她最终只得依从。
六皇子一入宫内,便屏退了左右。
九方清心道不好,再一细想,只觉此人胆子应当不至于大到敢在这里对她动手。
六皇子一入内,便随意给自己找了个地方坐了,兀自斟了一杯茶。
九方清冷眼瞧着他,见他倒了茶之后又如同犯了什么毛病一般,将茶盏里的茶水悉数倒了出来。
茶水浇在地上,溅到了九方清的衣裙。
九方清望着那片污渍,眯了眯眼。
“想不到啊想不到,九方清,你宫里的茶,竟也有凉的一天。”
六皇子啧了两声,道:“九方清,父皇一向疼爱你,你仗着这份疼爱,平日不知给了我多少脸色瞧,偏你还不知足,竟还妄图要尽天下的好处,这下好了,贪心不足蛇吞象,你就要完蛋了,黄泉路上,你们就去一同作伴吧。”
九方清闻言,行至六皇子身前,垂眸俯视他。
六皇子见状警惕,倏然挺直了背用手扶住桌案,质问道:“你要做什么?”
九方清未答,扬了扬眉梢,笑了下,劈手夺过那只他拿过的茶盏,动作迅疾,眼也不眨,伸手便掷了出去。
茶盏撞到六皇子身后的那面墙,碎了。
“脏东西。”
九方清冷笑一声,继而道。
“你别给脸不要脸!”六皇子恼羞成怒,拍案而起,“九方清,你难道蠢到还看不清楚如今的形势吗?!你身后的靠山已然全都倒了,不日前还胆大妄为地得罪了父皇,你以为你还能活几日?!”
说罢,他不知想到什么,疯癫一般笑了出来,他凑近了九方清,道:“不如这样,你现在跪下,向我请罪,磕几个响头,我倒可以考虑考虑,替你求求情,说不定你这条命,往后还能苟留着。”
脸都伸到跟前了,岂有不打的道理。
九方清注视着他,当即扬手便是一巴掌,用足了力,将六皇子打得一个趔趄。
六皇子吃了痛,言语污秽,大声咒骂,九方清趁此人未及反应,动作利落地进到内室取出一沓信纸,举着它,像方才在宫外六皇子逼她那样一步一步行至六皇子身前。
她道:“我手里拿着的,是你与朝中重臣私相往来的书信,一封封,一件件,全都在我手里,书信里你言辞之恳切,只怕不能认其作父了。”
六皇子闻言大骇,劈手便要去夺。
九方清闪身避开他,“不仅如此,我手里还有你府上的账簿,哪一笔银子是从谁人手里得到的,后又流到了何人手里,我全都一清二楚,你拿着这些不明不白的银子在朝中奔走,你意欲何为?”
“父皇眼下正为何氏谋反一事震怒,你说,若是我将你这些私下结交大臣图谋不轨的证据呈到他面前,他会如何处置你?”
六皇子俨然已是乱了心神,面上却还强作镇定,“你唬我,九方清,你在唬我!你手里,根本不可能会有这些东西。”
“是吗?”九方清笑了笑,晃了晃手中攥着的纸张,朝六皇子走近两步,扬手将其尽数甩在了他脸上,“那你自己来看看就是了。”
纸张数量不少,漫天飞舞着,后又纷纷落在地上,想是六皇子的确慌了,也顾不得什么礼数仪态,连矮下身去捡拾欲览。
他这一蹲下身,便叫九方清寻到了空子。
此人蹬鼻子上脸,意图骑在自己脖子上拉屎,九方清才不管什么礼法,毫不犹豫地抄起案上的瓷壶,取下盖子,将里面的茶水一滴不余地悉数浇在了六皇子头上。
倒完后,九方清将其随手扔了,哗啦一声,瓷片碎了一地。
九方清并未在意,她立在六皇子身前,道:“我宫里的茶再凉,也能将你整个人浇透,待某一日,煮沸了滚起来,便也是能浇死人的。”
九方清居高临下,“我告诉你,即便我的处境再如何艰难,也远轮不到你来作践我。”
六皇子眼下有更要紧的事,不欲与之争执,他咬紧了牙关,终于将那被水洇湿了的信纸捡了起来,拿到手一看,心里的悬石狠狠砸在了脑袋上!
什么书信往来,言辞恳切,那纸上面画着的,分明是一个叠一个的王八!
六皇子怒极,发起疯来,将纸张撕毁殆尽。
九方清看着他癫狂的样子,道:“看清楚了?究竟谁蠢,你现下可明白了?不过我劝你别高兴得太早,方才我所提及的那些东西,的确是在我手里,你若不信,尽管作死。”
“九方清!粗鄙!你粗鄙!”
六皇子欲起身,却直接被九方清顺势揪住了前襟,不知九方清使了什么巧劲,六皇子被制住,动弹不得。
就着他跪地的姿势,九方清对其道:“你不是说我就要死了?只怕是要叫你失望了,给我支起耳朵一字一句地听清楚了,我九方清,死不了,待到来日,我亲手料理了你。”
说罢,九方清一把推开他,“滚。”
六皇子总算站起了身,他今日意欲前来奚落,不想反被羞辱一番,气得整个人浑身都在战栗,他咬牙切齿,道:“九方清,你就等着冷宫里传来好消息吧。”
九方清将六皇子赶了出去,独自坐在殿内,思索着接下去的办法。
少时,九方清乍闻寂静的宫苑内骤然吵嚷了起来。
随后,她听到了华若的呵斥声,吵嚷声随之渐弱,九方清忽有一种不祥之意。
她走出去,询问众人发生了何事。
一名小太监哆哆嗦嗦地跪下了,“昭——何小主她,她于不久前自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