蒋承恩第一反应是:这不可能。
且不说他记忆中根本没这段,秦女士今年41岁,已经过去十二年了,如果真的有……病的话,那也不可能现在才跟着他一起出车祸。
他只能相信这又是一个新的幻境,拼命挣扎着想要醒过来,想要脱离这让他有些恐惧的苦海,却只是徒劳无功。
万一是真的呢,就他目前的记忆来看,从小到大秦女士身体一直都很好,难道是痊愈了?
但这种病,能痊愈吗?
浑浑噩噩间,陈清已经辗转几室,将手中卡片交给别人。
迎面走来个一身黑的男人,陈清没在意,与之擦肩而过,蒋承恩却瞪大眼睛。
这人化成灰他都认识,段文博。
是他们领居家的儿子,蒋承恩和他一起长大,是好兄弟,好朋友,段文博贯穿了他从幼儿园到高中的人生,秦女士住院,他来探望,没什么奇怪的。
但这是陈清十二年的记忆,意味当前时间线的段文博应该和恩恩一样,六岁的大小。
可他看上去与高中时的面庞几乎没什么区别,蒋承恩绝对不会认错,因为对方嘴角边有道疤,是他俩小时候打架,他用铅笔给人家戳上去的,此后伤口愈合也留下了疤痕。
后来秦女士送了许多药,最终也只是让疤痕变浅,却无法真正消失,以至于熟悉的人一眼就能看出来。
陈清没回头,身后是秦舒由房间的方向,蒋承恩不能确定段文博来做什么,有没有去找秦女士。
这整个片段虚幻离奇,像是由他印象中的面孔组成了一段不知所云的梦。
陈清面前的走廊逐渐扭曲,尽头模糊起来,路上的人影抽象成细长旋转的色块,长方体的空间仿佛被人拧成麻花,脚下的路变成天花板。
陈清目不斜视,他推了推眼镜,作为唯一在扭曲长廊中行走的生物,皮鞋每踏一步,踩在脚底的灯光便闪烁一下。
但蒋承恩已经不行了,受困于陈清视角,隐隐被一股巨力拉扯,揪着他的灵魂四处拖拽,似乎要将他四分五裂,融入这这层层叠叠的色调里。
硬要说的话,感觉像晕车。
就在他要吐出来前最后一秒,眼前彻底没了颜色,浑身一轻。
*
四只眼睛怼着他看。
蒋承恩伸手把辟邪和君逸的脑袋扒拉开,发现自己在一间双人病房里,他从床上坐起来。
陈清的尸体已经无影无踪。
“粗鲁。”君逸捂着被他推开的脑门,站起身拍拍衣服,轻嗤:“你也有今天。”
蒋承恩把他当空气,一旁的辟邪被推开后又担忧地凑回来,在他身上嗅来嗅去,像一只小狗。
“承恩哥!”辟邪想扶他,小手一捞,竟然真的把一米八几的蒋承恩架起来了。
“对不起,我忘了你神魂残缺,没给你下封魂咒,方才你忽然用了见生咒,神魂失力,直接被卷进那凡人的前尘旧梦里了。”
“见生咒?”
辟邪顿了顿:“怜凡人生死,见众生来路,为‘见生’。”
他轻声道,有些内疚: “并非所有人都能用见生咒,我也不知怎么遏制。”
“现在感觉怎么样?还有没有哪里不舒服?”
蒋承恩道声谢,他确实头也不疼了,眼也不花了,双击太阳穴,道:”高级……我还有这种功能。”
辟邪脑袋一歪:“有啊,只是你死得太晚,要是早点死,说不准此时咒法和记忆都已经全部恢复了。”
蒋承恩:“?”
他有点为自己活的太长而感到焦虑。
按照辟邪的意思是,死后的魂魄状态下,他可以逐渐继承一些“逢极”的东西,比如能力、记忆还有人际关系。
但他魂魄不全,像个漏洞百出的破布袋,法力肆意流窜,不受控制,导致刚才误触咒法。
这也意味着他似乎并不是一个完整的、健全的灵魂,而只是属于“逢极”的一部分。
蒋承恩面无表情地扯了扯嘴角。
短暂的沉默被当成了无法理解的愚蠢和无知,君逸在旁边冷嘲热讽:“多费口舌,他现在什么都听不懂,跟个废物似的,直接把这幻境连人带鬼一起吞掉,带他出去好了。”
鲜明的语言攻击直接触发蒋承恩底层代码,他人都没看过来,嘴已经咧开了,一句春意盎然的鸟语花香刚要出口,然而有人比他更快。
金银饰品噼里啪啦地响,辟邪忽然转头看向君逸,只留给蒋承恩一个毛茸茸的后脑勺。
他看不见辟邪的表情,只听这小孩道:“认清你的身份,一只虫子而已。”
“看在春笙的份上给你点脸面,还把自己当真了。”
君逸肉眼可见地黑脸,面容扭曲,不甘示弱,他似乎很明白辟邪的痛点在哪里,两三句就激得对方变了脸色:“我是什么,都不会上赶着给人当狗。”
“呵,自讨苦吃!”
空气中弥漫起战意,辟邪完全转过身去,手中酝起裹着闪雷的乌云,蒋承恩的理智突然上线,大声咳嗦起来,捂着胸口:“等会儿,我有点难受。”
果然很有用,连君逸也凑近了病床,迅速上手要解蒋承恩胸前的扣子。
他确实没骗人,胸口热意灼灼,病号服摊开,蒋承恩低头,身上多了一片纹身印记,正隐隐发着蓝光。
以他的角度实在看不出是什么花样,像某种字体,但歪七扭八交缠在一起,又像单纯的图案。
“逢极印。”辟邪喃喃道:“来的这么快。”
“什么?”
“久冥逢极印,你的咒印。”
辟邪一眨不眨的盯着看,蒋承恩默默把扣子系回去,衣服表面透出微弱的、一闪一闪的蓝光。
他的表情一言难尽:“这东西有副作用吗,什么时候灭?”
“对你身体没坏处。”
君逸只看了一眼,就嫌恶地撇过头:“修习冥法的鬼都有自己的咒印,在身上相当于活人的心脏,灭了就魂飞魄散,若刻画在别处,则用以寄存术法,可作符纸。”
蒋承恩神色莫名。
所以这是鬼的一种类似防伪标识的电量提示?还可以画在别的地方,当法术压缩包使用。
他捏捏眉心,试图接受以后都将以小夜灯的形式生活的现实。
“假设我复活,这个咒印还会在吗?”
“会。”
君逸说:“但活人看不见。”
那还好,不影响考公。
蒋承恩松了一口气,瘫回床上,平静的望着天花板上几只血色手印。
辟邪难得安静下来,他不懂那些,方才只顾着着急,因而在君逸说话时插不上嘴,此刻郁郁寡欢。
有时不得不承认,那怕多么努力的融入人群,多么费尽心机的拉进关系,在某些方面依旧比不上他们同宗同门出来的师兄弟身份。
他为此埋怨,愤恨,不满,可哪又如何呢?君逸说的对,他只是逢极养的一条狗而已。
甚至一切重新开始,逢极谁都不认识的情况下,一只噬梦虫幻化的君逸也比自己更有用处。
发顶传来轻微的重量,一只手揉乱了他的刘海。
“那也不算什么大事。”
蒋承恩因咒印变异的眼睛还没能完全适应,隐约看到辟邪头顶冒出紫红色的雾气,下意识伸手摸过去,转瞬间雾气灰飞烟灭了。
小孩的发质就是好。
他看向君逸,对面头上什么都没有。
“分头行动如何?”他忽略辟邪湿漉漉的眼睛,看向君逸:“我知道怎么自保,分开找更有效率。”
君逸没出声,维持着抱臂姿态,皱着眉看他。
他倒是很想知道这个连咒印都不记得的痴呆到底能用什么自保?
但是蒋承恩说:“效率,我们要效率。”
他只好叉着腰,骂骂咧咧:“毛病真多,就你最浪费时间。”
然后转身向外走,身影在门口化作一缕流光溢彩的烟,只留空荡荡一句:“有事去餐厅找我。”
病房里只剩两人面面相觑,蒋承恩率先开口,打趣道:“不走,怕我留在这里偷懒?”
“才不是!”辟邪连忙摇头:“就算留在这里,你也不是偷懒,残魂本来就该休息!”
“我马上就走,承恩哥,你要好好保护自己,有危险就下御召,你知道怎么召吗?就是……”
他抓着蒋承恩的手,在掌心勾勾画画,拼凑出扭曲的图形,渐渐显露出金色的纹路。
“这是我的族印……你应该忘记了,不过没关系。”辟邪捧着他的手,小孩仰头冲他笑笑:
“在任何地方,纸上也好,墙上也好,只要用水写出我的族印,通海元龙即刻听召而来。”
奉冥尊御召,百年里他成长太多,即使再次打上神庭,他也有信心为尊主辟出一条通天路。
他眼睛发亮,迫不及待向君主展露自己的忠心。
可惜蒋承恩只是蒋承恩而已,他不知道什么通海元龙,也不记得什么天兵天将,面对这个认识还不到二十四小时,却对自己展现出过分想要得到认同和依赖的孩子,除却感激,他更多的是不知所措。
还有点尴尬和被迫冒名顶替的烦躁。
他很清楚,无论是李娜的愤怒,君逸和辟邪的帮助,都是因为他们口中曾存在的“逢极”。
甚至是春笙给予的这次重生机会,也是如此。
但他所知信息实在有限,能力也太过弱小,辨别不了这些人口中的真假是非,他没有选择的资格,却有必须活下去的理由。
蒋承恩阖眼,再睁开时已经蕴着些装模作样的笑意:
所有的事都可以放下,管他*的逢极不逢极,先活下去再说,先找到【念】再说。
他忍着尴尬,对辟邪保证:“好孩子,我信任你。”
辟邪险些没忍住哭出来,他老老实实的在蒋承恩眼皮底下擦红眼睛,随后恭敬的退出门。
这下真就只有他一个了。
蒋承恩摊回床上,看着天花板惨亮的白炽灯。
墙角有一片脱落,裸露出的内壁有熟悉的四指血手印,他意识到辟邪和君逸把他送回了原先那个,充斥着冷寂的病房。
有些惊天的猜想自他胸膛里几乎要蓬勃而出,蒋承恩坐起来,回望身后的床头卡,与记忆中的文字有着刺眼的重合。
他总习惯设想最坏的结局,最恶劣的打算,此时瞳眸里倒映的文字正灼烧他的眼睛,炙热强烈,与外界冰冷的空气碰撞,交杂出几滴细密滚烫的水。
他不再觉得这里冷,不再对无法逃出生天而感到恐惧,他静静地坐在这里,想象着那些在他不曾经历的,未曾参与的时间里,这间病房的主人,是怎么度过的?
会不会也是惊慌的开始,被没日没夜的恐惧和孤独缠身,然后一点点习惯这样诡异的存在。
她知道自己死了么?
蒋承恩想,她会不会白白等待着自己来接她,等了不知道多少年,最后不甘不愿,痛心认命,接受无尽的深渊。
他沉默的爬下床,蹲在地上,将自己的手掌贴紧墙壁的血印。
缺少一根手指的血印在墙壁上渐渐生长,凭空填补了残缺,手印一点点变得更红更鲜艳,伴随着蒋承恩的呼吸缓慢抽长。
他要看着那只手印自墙壁钻出,而后脱离,鲜红的血迹凝练成枯瘦的实体。
太过消瘦而奇长无比的指骨轻轻握合,蒋承恩没有躲开,那只骷髅手便将他的包裹起来,轻柔浅慢,好像怕嶙峋的枯骨刺穿他年轻稚嫩的掌心。
他往后退,顺着手臂将墙壁那头的瘦柴鬼拽出来,死死盯着它只皮了层纱一样薄的皮肤,企图寻找一分熟悉的五官。
然而他什么都看不出来,瘦柴鬼发出“呜呜”的呻吟。
蒋承恩竭力平复,望着瘦柴鬼空洞黝黑的眼眶,问道:
“秦女士,是你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