墓园外的树只剩下枯枝烂叶,轿车行驶,蒋承恩看着它们如走马灯般后退。
车窗外聚集了成群的蝴蝶,密密麻麻,煽动着黑白相间的翅膀,像是无数只眼睛一同盯住铁皮里的猎物。
他觉得眼熟,原来是刚刚在扫墓时见过。
那时候还仅有一只蝴蝶,静静停留在墓碑上,靠近了也不躲。
原本怀疑是亲姐魂归来兮指点迷津,后来才知道,是杀手特派的死亡通知单。
他新奇片刻,对着前面驾驶座的母亲分享窗外奇遇:“秦女士,我这有一群蝴蝶。”
秦舒由女士认真开车,沉浸在车载DJ音乐里,没注意到后排儿子已经坐直,脸贴近车窗。
呼出热气,在玻璃窗上结出一团雾,将蝴蝶的身影都氤氲不清。
他抬手用指腹抹开一些。
透过擦净的玻璃,这群黑白的蝴蝶像开了层调色滤镜,变成血红色,诡异而鲜艳。
他没见过这种场面,从还保留着雾气的部分玻璃中,隐约窥见原本的黑白,那些眼睛在模糊中聚焦,所有视线死死锁定在他身上。
什么鬼。
待把雾气全部擦干净,再无论怎么看,都只是一群艳丽刺目的红蝴蝶。
蒋承恩轻声喃喃道:“秦女士,你这车窗贴的什么膜啊……”
没人理他,于是蒋承恩抬头看过去,前面是红灯,但车辆依旧继续行驶。
蝴蝶跟上车速,以肉眼可见的速度靠近,近到能察觉到蝶翼上闪烁的鳞粉。
他眼睁睁地看着有只血红蝴蝶开始冲撞车窗,一下,两下。
随后巨大的蝶群蜂拥而至。
频率极快,开始只是蜉蝣撼树,造不成丝毫影响,很快他听到了玻璃被撞击的声音,轻轻的,像雨滴击打在车窗。
直到撞击声愈发尖锐,从雨滴变成了金属利器,蝶群绕着车身盘旋,不顾死活不知疼痛,好似疯了一样撞过来,力气越来越大。
他感受到面前的玻璃在震颤,车身摇晃。
“秦女士,妈,妈?!”
无人应答。
蒋承恩猛地往前探过去,一把抓住秦女士的肩,扯下她的墨镜。
“你聋——”
声音顿住了,他看到属于妈妈的脸上是一张完全陌生的五官。
惨白的脸皮,眼球充血外扩,也许下一秒就要掉出来,因热而摘下的围巾扔在副座,使他无比清晰地看见了对方脖子上黑紫色的一圈勒痕。
对方似乎没有受到任何影响,把他当做空气,失去了墨镜也毫无反应,目不转睛地盯着前方,身体还随着音乐律动。
蒋承恩僵在原地,维持这个从后座探过来的扭曲姿势,手中墨镜不可控地掉在中控台。
蝶群还在撞。
一下,又一下。
蒋承恩甚至感觉到车辆随着撞击在震动,受击面积在不停扩大,好像撞它的不是小巧可爱的蝴蝶,而是成群结队的大象。
最终将车身全部包裹。
余光瞥到后排的玻璃,已经裂成了蜘蛛网,从网中心开始分布红色,每一条裂缝都由浅到深,如同血水蔓延开。
他不知道那是蝴蝶的血还是什么东西,总之爬满视野,整个车窗就是一张血雾。
车体剧烈晃动起来,“秦舒由“依旧哼着歌安安稳稳地开车,任凭蒋承恩如何呼喊也没有任何回应,手看似轻松的握住方向盘,实则根本拽不开。
整条马路空无一人,沿途也没遇到任何其他车辆。
“秦舒由!”
少年在玻璃受撞的背景音效下最后叫了一声母亲的名字,他已经十七岁,接近成年男性的力量握住母亲的小臂,拼命拉扯,秦女士却纹丝不动。
“碰——”
一声清脆的爆响,玻璃碎裂崩开,成群鲜艳的血蝴蝶破窗而入。
玻璃碎片混合着不知何处而来的血水,四处飞溅。
心跳,耳鸣,伴着一阵阵眩晕,他下意识搂住母亲苍白而冰凉的脖颈,用手遮住那张陌生的脸,护住秦女士的头部。
再抬眼已经来不及确认到底有没有受伤,巨大而鲜红的翅膀扑面而来,带着浓郁的血腥味,蝴蝶扇动翅膀,将如血织就的殷红盖在他脸上。
视野里是一片流淌的红色。
……
蒋承恩猛地从血水里钻出来,抹开脸上的水,勉强睁开眼,带起一片淅淅沥沥的红色。
四周是金砖碧瓦,八柱盘凶兽,房梁内饰绘满张牙舞爪,怒目圆瞪的鬼怪。
他站在大殿中央的圆池里,身上**的,头皮沉重,浸透了池中鲜红的水。
“逢极。”一个女声唤道。
蒋承恩回头,那人身形高挑,长发曳地,全身到脚,连头发丝都是雪白的,脸上有一对突兀的红眼珠。
她笑了笑,猩红的眼睛眯起来,带来非人的惊悚:“还记得我吗?我是春笙。”
蒋承恩大脑空白,五官疑惑地扭曲,那双绯艳的红眼珠使他想起最后扑面而来的蝴蝶。
只用脸部表情足以回答:
不认识。
趟着血水靠近,在离春笙几步远的地方停下,幽幽冥火照映她身上,蒋承恩在池中仰望着她。
“我姓蒋,你认错人了。”
自称春笙的女人露出意料之中的表情,对他的回答不甚在意:“没认错,那是你的前世,忘记也没关系。”
她向蒋承恩伸手,将人引向台阶,牵着他走出血池,轻松且笃定:“总会记起来的。”
“前世?”蒋承恩看向那只白的发蓝的手,纤细却攀附着有力的青筋,仿佛轻易就能把自己脖子掰折。
他这辈子都没活明白,对前世更是丝毫不感兴趣,但出于对陌生环境的警惕,客客气气道:“能告诉我这哪儿吗?”
春笙停下,直到这个距离蒋承恩才看清她身上雪白的衣服还有细密繁杂的暗纹,华丽古典。
春笙: “幽冥酆都,阴曹地府。”
“我死了?”
分明是质疑的口吻,却笑着问出来,似乎对自己的死亡接受良好,毕竟车祸之后睁开眼睛能看到的画面,除了医院天花板,大概率就是地府了。
又或者他还没真切意识到死亡带来的改变。
春笙带着他围绕血池转了半圈,鬼火浮在半空,映得她皮肤青绿:
“你早该死了,耽搁太久,许多人都忘了酆都是从何而来,又要往何处而去。”
春笙:“你得让他们想起来。”
蒋承恩:“……”
他听不懂对方到底在说什么,也不想就这样轻易相信春笙,但这个女人裙子下面没有脚。
且已经飘着有一段路了。
识时务者为俊杰,他诚恳发问:“具体要我做什么,怎么做?”
春笙却问:“还想活吗?”
蒋承恩眉峰微动,人类求生本能使他抑制不住的说想,车祸的最后记忆却在提醒他当时怀抱里冰冷的温度。
他不确定秦女士的状况,但同乘的自己已经身在阴曹,她又能好到哪里去呢?
沉默片刻,他问道:“只能让我活吗?”
春笙:“想不想。”
有些逼问的意味,这个问题的回答几乎是肯定的。
蒋承恩很清楚天下没有免费的午餐,更不可能无缘无故让他死而复生,其中必定有交换条件,且这个条件只有他能做。
他屏住呼吸,故作无所谓的撇过头去。
“……没兴趣。”
春笙略显无奈,她垂下眼,睫毛掩盖了部分猩红瞳仁,显得她像雪花,像融水,随后浅浅叹息:
“跟我来。”
蒋承恩松了一口气,明明是赌对了这些交换条件非他不可,却没由来地感到一阵难过。
萧瑟的,悲伤的,带着一股浓烈的痛惜,无可挽回的遗憾,侵袭着头脑和心脏。
也许是终于意识到自己的人生截止于十七岁的某个上午。
他可能再也没有机会和家人,朋友道别了。
春笙站在池边,看着池中的鲜红的水,波光粼粼。
他还想再问一些,奈何春笙完全不给机会,女人冰凉的手带着薄薄的茧子,覆上他的后颈。
蒋承恩直觉不妙,只听春笙一句:“对不住。”
下一瞬被巨力按着脖子,一头扎进池里。
“我靠……咕噜咕噜……”
猛呛了几口血水,只尝到咸锈的味道,他下意识憋气,随后想起自己早已死去多时。
此时自救实属马后炮。
于是任由身体下沉,满目弥腥,越往下越黑,什么都看不见。
直至脚下一扑腾,踩到了实地,蒋承恩猛地站起来。
抬头看,红月悬天,阴戾蔽暮,几缕枯枝入画,原来他身在一口井中。
沿边有悬梯,他顺着爬上来,发现春笙已然坐在井边等他。
“看那边,”阴风吹起她的长发,有几缕黏在蒋承恩湿漉漉的脸上,逼得他后仰,微微皱眉。
寒冷的香从他鼻尖划过,像隆冬最深处的一捧雪,死寂严寒,仅仅吸了一口,就严丝合缝的灌满五脏六腑。
春笙将发丝捋下来:“人死后为鬼,踏黄泉下地府,过奈何桥去往生。”
井口在一处崖角,两人并肩而坐,俯瞰下方平坦的江流,卷着暗黄河沙,如丝绸一般流逝了。
偶尔江中浮冒出一两颗挣扎的人头。
那几人还会挣扎呼喊,蒋承恩一时恍惚,总以为他们还活着。
春笙说:“但总有人不甘死去,逆流而上,聚集在鬼门关前,互相撕咬,攀夺戾气,想要撬开鬼门关,回到人间,为非作歹。”
她指着河流看不见的尽头:“往那儿,即鬼门关,过了此关,便是酆都地界。”
蒋承恩听了一阵,总结道:“你要我去鬼门关,阻止他们撬门?”
“是吃了他们。在厉鬼梦境中寻到未被戾气侵染的部分魂魄,称为【念】,将之吞吃。”
春笙语气平淡的好像在说天气很好:
“让他们魂飞魄散,永世不得超生。”
她把蒋承恩拽下悬崖,随后安稳落在河流水面上。蒋承恩吓得感觉心脏又跳了,显然还没完全习惯死后刺激的生活。
脚下淌过的黄泉水触感冰凉,他的鞋子早在睁眼时便不翼而飞。
一颗人头飘浮过来,太阳穴插着一把匕首,血流满半张脸。
人头凸着眼珠与他对视,从他脚下飘走。
蒋承恩可算明白春笙为何飘着走了,脚下划过的头颅实在恶心又瘆人,他连双鞋都没有,对脚底安全充满担忧:“不会有人舔我脚底板吧?”
春笙竟然认真回答他。
“把厉鬼吃干净,你就能重回人间,届时没人看你脚底板。”
蒋承恩看着眼前聚集在瀑布前,肉团似的众鬼。
有的口吐肠肉,缠身绞颈;有的囊瘤裹身,臃肿丑恶;更有甚者一副骷髅,满腹内脏悬着红丝挂在骨架上。
吃了它们?
他都快吐了,敬谢不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