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阙锁春 第9章 第 9 章

雪下了一整天，将朱墙金瓦都埋成素白。

太极宫中，贺兰烬翻阅御案上堆积成山的奏折，殿外突然传来一串翡翠珠帘相击的脆响。

贺兰烬不必抬头，便知道是太后驾到。

“皇帝，本宫听闻那云嫔侍疾有功，你却还要杖责。”

人刚刚站定，便要为某人开脱。

贺兰烬嘴角勾起一丝冷笑，放下手中御笔：“此女意图不轨，想要坑害太子，罪不容诛。”

见他如此肯定，太后也不欲争辩，鎏金护甲在空中划出半道弧光，殿外立刻响起细碎的脚步声，小太子身边的宫人们鱼贯而入。

“既然皇帝要定云嫔的罪，也要问过当日究竟发生了何事，莫要平白冤枉了人。”

太后缓缓落座，忽而轻笑：“事情经过皇帝连问都不曾问过，莫不是因为她是回鹘女子，是哀家册封的云嫔？所以，急于定罪。”

贺兰烬面上静如寒潭，连眼睫都不曾颤动半分。

他端坐龙椅，修长手指搭在鎏金扶手上：“无关乎母后，此事牵扯到太子，是儿子心急了。”

“那就好，”太后眯起凤眸，“趁着哀家在此，我们且来听听事情的经过，若云嫔真如皇帝所言，刻意坑害太子，别说皇帝，就是哀家也绝不轻饶了她。”

“母后圣明。”

贺兰烬薄唇轻启，吐出的白气在冷空中凝成霜。案下左手却猛地攥紧，紧紧握在鎏金扶手上。

太后在前，皇帝在后。

满殿宫人伏地，额头紧贴金砖，此起彼伏的禀报声织成一张密不透风的网。

无一例外，说的皆是同一件事。是太子殿下唤着“母妃”扑向云嫔，云品不知所措，太子殿下脚下不稳，这才落水。

闻此，太后颇为满意，她转头看向沉思的贺兰烬，嘴角勾起一丝得意的弧度：“如今也算是还云嫔清白，可怜她一个在宫中无依无靠的弱女子，能舍命救太子，已属难得。皇帝非但不念及恩情，反而要治罪于她，似乎说不过去吧？

“皇帝，莫让后宫众人寒了心才是。”

太后的话字字珠玑，令人无法反驳。

“朕先前问过她可还有话说，她并无辩解，毅然决然的领罪认罚。”贺兰烬端起眼前茶盏，指尖感受不到丝毫温度。

茶汤早已凉透，浮叶沉底，如同他此刻波澜不惊的心境。没有愧疚，没有怜悯，甚至连一丝多余的波动都没有，这本就是一场心知肚明的棋局。

太后并不意外云栀的反应，一颗很有觉悟的弃子，自然晓得求饶是没用的。

太后忽然笑出声来，鎏金护甲掩着唇角，眼角细纹勾勒出慈祥的模样：“哀家知道你不待见她的原因，无非是因为她是哀家所封的云嫔，而不是你想要的，可皇帝，”太后看了贺兰烬一眼，语重心长道，“当时昭贵妃病重，眼见就要不行了。恰逢皇后省亲，见到了几乎一模一样的云嫔。哀家怕你因为昭贵妃薨逝难过，遂将她封为云嫔，想着你见到时多少能欢喜些，没想到竟引起你诸多猜忌。”

说至此处，太后长叹一声，鎏金护甲抵在眉心，仿佛当真痛心疾首：“哀家心里难受啊，好好的姑娘家倒被哀家给误了。如果你当真不喜欢她，便将她赐婚给别人吧，省的因为她，坏了咱们母子情分。”

似乎说到了伤心处，太后以锦帕遮面，啜泣声从帕子后面闷闷传来。

贺兰烬听完这席话，心中不由冷笑。她若不如此说，他尚能以她不祥之身为由将她原封送回回鹘。如今太后如此说，他反倒不能将人送走，若是送走，便如太后所言，他介意她是太后送来的人。

“母后多虑了，实在是她那张脸太像阮儿，朕看着她便想到阮儿，心中着实难过。”

太后放下帕子，脸上连道泪痕也没有：“这张脸有这张脸的好处，哀家瞧着福哥这孩子喜欢她，何不将她留在身边照应。再说了，她本就是你的嫔妃，看顾太子也是理所应当。”

太后的话已经说到这个份上，字字句句都像是精神打磨的台阶，就等着他顺势而下。

贺兰烬端着的茶盏悬在半空中，纹丝不动。

“母后教训的是。”

他终是开口，声音平静得不带一丝波澜。可手上死死攥着的茶盏，几乎就要碎掉。

“皇帝明白就好，哀家也是为了你好。”

究竟是为了他，还是为了回鹘，他心中明了。

太极宫的东暖阁，孟太医刚为榻上昏迷不醒的女子诊完脉，寒气入体，又未及时治疗，这才导致如此严重。孟太医只能金针渡厄，以气御针逼出寒毒。

所幸，此法有用，云栀的病症得到缓解。

孟太医擦了擦额头上的汗，虽然皇帝要杖责云嫔，可在她倒下的那一瞬间，他还是瞧见那位冰冷主子，下意识向前跨一步的动作。

话说世间之大，无奇不有，天底下竟真有如此相像的两个人，若不是她入宫时，昭贵妃尚在人世，否则没有人会相信她不是昭贵妃。

他正盯着床上的人出神，忽觉颈后寒毛倒竖。

“陛……”

孟太医仓皇转身，膝盖撞翻药匮。数十个瓷罐噼里啪啦砸在地上，却掩不住那缕似有若无的龙涎香。贺兰烬不知何时立在屏风阴影处，玄色常服上金线暗纹如毒蛇游走。

贺兰烬瞧了一眼散落一地的瓷罐，皱眉后摆摆手。

孟太医立马跪地将满地瓷罐塞进药匮，方才退下。

暖阁内沉水香的白烟袅袅升起，在那床幔间织出一层薄纱。

贺兰烬立在塔前，玄色常服上的金线在烟雾中若隐若现。他盯着云栀苍白的睡颜，看不透她究竟是怎么想的，她入宫多长时间，就被他晾了多少时日，就连太后都放弃了。

如若不是福哥发生意外，他早晚都会寻个由头处置了她。

可她呢？好像全然不在意自己的生死，在形同冷宫栖霞宫中也从未起过求助太后与皇后的心思，虽然是回鹘女子却不同于后入宫的容贵人，一心为了回鹘。

他有些好奇，她究竟为何入宫？

云栀睁开眼时，最先映入眼帘的是那抹有着深刻记忆的玄色龙纹。

贺兰烬背对着烛光立在塌前，眉间皱起一道深深的沟壑。似是没料到她睁眼，他眼中闪过片刻怔愣。

“醒了？”

声音比昨日的风雪还冷。

云栀挣扎着起身请安，贺兰烬的视线移至他处：“即便病了，就免礼。念在你救了太子一命，这次赏罚相抵，好了之后自行回你的栖霞宫去。”

云栀面上依旧没有波澜，沉默片刻，才缓缓谢恩：“奴才谢主子开恩。”

贺兰烬一怔，双手不自觉握成拳头：“朕还要提醒你一句，别以为你救了太子一命便有了护身符，太子年幼，尚无法分辨是非，若你蓄意接近，莫怪朕无情，届时即便是太后也护不住你。”

“奴才谨记主子教诲。”

除夕之夜，云嫔救下太子殿下的事不胫而走。

启祥宫里容贵人听闻此事后，上贡的琉璃盏被她狠狠砸在地上，碎片四溅如冰晶。

“狐媚东西！”容贵人涂着蔻丹的指甲深深陷进掌心，几乎要溢出鲜血，“一个冷宫弃妇，行不齿行径讨得陛下注意。”

砚秋跪在一旁收拾碎片，忽见一片琉璃上映出容贵扭曲的面容，那眼底毫不掩饰翻涌着妒恨。

“容小主息怒，”砚秋小声劝道：“那位是被万岁爷厌弃的人，奴婢听说如果不是得太后娘娘力保，她此刻已经被杖责打死了。”

容贵人抚着微隆起的小腹，鎏金护甲在锦被上抓出数道裂痕。她明明已经怀有龙嗣，太后为何还要保一个遭皇帝厌弃的人。

“容小主，此事不管是不是那位刻意为之，她至少重新获得了太后娘娘的关注，只期待小主这胎是位皇子，即便她兴起风浪也越不过您去。”

听砚秋一番话，容贵人低头看向自己小腹，脸上扬起身为母亲的怜爱：“你说的对，太后娘娘同皇后娘娘如此在意这胎，必定得是皇子才好。”

“等容小主生下皇子，进封为妃，还怕处置不了一个遭万岁爷厌弃的宫嫔吗？”

容贵人紧蹙的柳叶眉舒展开来，唇角不自觉地上扬。方才还死死叫着帕子的手指，此刻正轻快地拂过鬓边碎发，连指甲盖都泛着淡淡的粉。

似是已经看到那天到来的场景。

云栀在能下床后，叩谢圣恩后便回了栖霞宫。

守在宫门前的曹寅见到她那一刻，哭着跪在她跟前：“云主儿，您可吓坏奴才了，听闻您要受杖刑时，奴才恨不能去替你。”

云栀尚未痊愈，脸色苍白毫无血色，她强打起精神：“可是江采买让你来取《千里江山图》？”

曹寅摇摇头，眼尾处还挂着将落未落的泪珠：“江公公得知您遭此一劫，只说画不着急，云主儿您养好身体为重。”

云栀松了一口气，点点头，任由红袖搀扶着她进入内殿。

曹寅跟在身后没有要离开的意思。

“还有事？”

曹寅跪在云栀面前，扶身跪拜：“云主儿，您大难不死必有后福，奴才愿鞍前马后尽心伺候您，还望云主儿留奴才在身边。”

“哟，当日巴不得离开这个形似冷宫的地方，如今倒肯留下？”红袖冷言讥讽。

“奴才宫外尚有亲人看顾，若有机会出去，奴才自然不能错过机会。”曹寅没有抬头，字字真诚，不似作假。

“怎地，现在就没有亲人看顾了？还是说瞧着太后娘娘亲自护下主儿，觉得又有盼头，所以眼巴巴的想回来？”红袖言辞犀利，丝毫不留情面。

“红袖。”云栀有气无力，还是出声阻止红袖。

跪在地上的曹寅沉默许久，就在以为他无话可说的时候，他的头重重的磕在青石砖上：“奴才的娘于两日前离世，如今已无至亲。即便云主儿没有经此一事，奴才也是打算回来的，还望云主儿收留。”

红袖噤声，低头看向云栀。

云栀轻轻叹了口气，她垂下眼睫，眸光似被风吹熄的烛火，倏地暗了下去：“你方才说大难不死必有后福，我现在就告诉你，事情远非你想那么简单，只怕劫难还在后面。若你想靠我飞黄腾达，绝无可能，不如早寻贵主，免得竹篮打水一场空。”

曹寅膝行几步，额头重重砸在青石砖上：“奴才自认这条命是云主儿的，您就是要下地狱，也求您带着奴才。”

“浑说！”闻此，红袖急了眼。

云栀倒是露出欣慰的笑容，笑容下藏着难掩的失落。

曹寅口中的大难不死必有后福，不过是一枚身不由己的棋子，奔赴不属于自己的战场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