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室静谧,只有烛花噼啪作响。
按摩的动作不知何时停了下来。或许是她的手酸了,或许是她察觉到了他气息的变化。
云栀低着头,连大气都不敢出。她能感觉到陛下似乎并没有睡着,而且周围的空气仿佛变得有些粘稠和危险?
她下意识地想要将手收回。
就在她的指尖即将彻底离开的瞬间,那只原本任由她动作的手腕却猛地一动,竟反客为主,一把攥住了她欲要逃离的手。
贺兰烬的掌心滚烫,力道之大,捏得她指骨生疼。
云栀惊喘一声,骇然抬头,对上了贺兰烬骤然睁开的眼眸。
那双眼眸深处,不再是平日的冰冷或探究,而是翻滚着一种她完全陌生,涌动着欲念的灼热光芒。
他眉心蹙起,细微薄汗在烛光下格外明显。显然是因为未痊愈的手腕,乍一使力,吃痛了。
“主子,您手腕上的伤……”云栀浑身僵硬,亦不敢反抗,生怕令他手腕上的伤加重几分。
贺兰烬盯着她瞬间煞白的脸和那双因受惊而睁得圆圆的眼眸,鼻尖那缕冷香仿佛更浓郁了几分。
“你熏了什么香?”
这已经是贺兰烬第二次如此问她了,想起他上一次询问时气恼的样子,慌忙解释:“回主子,奴才真的未熏香。”
她说未曾熏香,那他闻到的是什么?
但最终,他只是极其用力地攥了一下她的手,然后猛地松开,翻身背对过去,声音沙哑而紧绷地吐出一句话:“日后不必再来了。”
云栀一怔,愣了片才反应过来,贺兰烬这是让她离开?
这个认知像是一根救命稻草,让她几乎瘫软的身体重新注入了一丝力气。她死死地掩下几乎要溢出嘴角的欣喜,强迫自己维持着尽可能平稳的步伐,一步一步退出太极宫。
而寝殿内,贺兰烬独自躺在榻上,胸口剧烈起伏,眼底是一片未散的猩红和翻涌的怒意,不是对她,而是对那竟然会因一缕香气而失控的自己。
暗影绰绰,月光洒在寂静的宫道上,似被一缕薄纱笼罩,朦朦胧胧,失去了往日的清辉,只在地面投下一片模糊而黯淡的光斑。
栖霞宫内,烛火摇曳,比起太极宫的胃炎苏木,这里的气氛总算让云栀稍稍能喘口气。
虽然说相处这段时日,贺兰烬没有先前那般可憎,可在他身边,终究有股无形的压力,不如待在栖霞宫潇洒自在。
“主儿,您是又招惹到万岁爷了?好端端的怎地又赶你出来……”
红袖想不明白的事,自然也是她觉得匪夷所思的事。
“红袖,自入宫后,咱们殿内可有熏香?”
红袖被问的一愣,仔细回想一下,脸上露出奇怪的神情,摇头确定地回道:“主儿,您自来就没有熏香的习惯,说是怕冲撞了各宫主子,也怕招惹是非。怎么突然问起这个?”
红袖确信无比的看着她,反问道:“莫非主儿您想要熏香了?若是想,奴婢这就着曹寅去司礼监领些合适的香料来?”
她没有熏香的习惯。从入宫前就是如此,谨小慎微,不愿在这上面授人以柄。
殿内也确实没有任何特别的熏香。
那贺兰烬闻到的,为之动怒的香气究竟是什么?
看着红袖那张关切的脸,云栀顿时语塞,脸上一阵发热,慌乱的移开视线。如实将贺兰烬两次追问熏香一事,娓娓道来。
红袖侧首,困惑的眸子中渐渐抚上一丝清明:“难不成是主儿日日在太后处用药有关?”
若真是太后宫中的檀香,也不至于让贺兰烬如此难受。
若是因为太后赏赐的安胎药也不无可能,毕竟自从她伴在贺兰烬身侧,这药就没停过。
仅仅一夜的功夫,仿佛有一只无形的手,在寂静的深宫夜色中悄然拨动了流言的琴弦。
她漏夜赶回栖霞宫的消息不胫而走。不知是哪个刻意关心她的人,将她当时露出的那副惊慌失措,鬓发微乱的狼狈模样添油加醋地传了出去。
众人在短暂的惊诧之后,迅速得出了认为最“合理”的结论,她定然是触怒了陛下,失去了圣心,宠爱不再了。
当曹寅可怜兮兮的从外面回来,将这些传言说与她听时,云栀露出一丝苦涩的笑。
这样也好。
至少,不必再终日提心吊胆,不必再去揣测那位帝王深不可测的心思。若是可以选择,她自然不愿去伺候那位主子。
栖霞宫的门庭,仿佛一夜之间就冷落了下来。
只是不知,这份“失宠”,究竟是真正的终结,还是另一场风暴的序曲。
云栀本以为她要回来靠卖画维持生计的境况,不曾想,小太子时常的探望,倒成了她一道护身符。
因着这层关系,惯会拜高踩低的司礼监也不敢轻易苛待了她,日子过的比先前惬意许多。
然而,这份刻意维持的平静,很快便被一个小小身影打破了。
小太子依旧如同往常一样,像只撒欢的小鸟,时不时便会寻个由头跑来栖霞宫。他并不太受那些流言蜚语的影响,或者说,孩童纯净的世界里,尚未完全理解“失宠”背后的残酷寒意。
这一日,他跑来时,小脸上却带着一丝罕见的,与他年龄不符的担忧。他蹭到云栀身边,抱着她坐下,小手无意识地摆弄着她的衣带,带着点抱怨和委屈说道:“父皇动了怒好可怕,书房里的东西都快被砸光了,”他瘪瘪嘴,“连七叔都受了拖累,被父皇训斥了好久,灰溜溜地出宫了,都不能来陪我玩了。”
云栀闻言,心中微微一紧,天子震怒,殃及池鱼。
“父皇去瞧了林昭仪,可是……可是他看起来还是很不高兴。母妃,”小太子扯了扯她的衣袖,眼神里带着纯粹的期望和依赖,“你去见见父皇吧,他心情不好……你去看看他,说不定他就能好一点呢?”
孩童的话天真而直接,却像一根最柔软的针,轻轻刺中云栀心中无法与人言说的角落。
心情不好?那她更不敢去送人头了。
小太子仰着小脸,那双酷似他父皇清澈的眼眸里,此刻盛满了不解。他执着于自己那个简单的逻辑,见云栀沉默不语,便又扯了扯她的衣袖,追问道:“你是不是还在生父皇的气,所以才不想见他?”
孩童的问题直接而纯粹,却像一把小锤子,精准的敲在了云栀难以启齿的心事上。
生气?
她哪里敢生帝王的气?
她又有什么资格生气。
不想见他?
更是无从谈起。在这深宫之中,从来只有帝王想不想见谁,哪有旁人想不想的余地?
小太子的这个问题,她属实无法向他解释。
她绝不能让他的继续深入这个话题。
电光火石间,她笑的温润,甚至带上了一丝恰到好处的期待和神秘感。她自然地伸出手,轻轻地抚上小太子的额头,将他一丝跑乱的软发捋顺,动作轻柔而亲切,成功地将孩子的注意力从那个危险的问题上稍稍引开。
想起桌案上还摆着她尚未完成的《千里江山图》。
然后,她微微弯下腰,保持着那笑意盈盈的模样,仿佛在分享一个只属于他们俩的小秘密:“殿下,奴才画了一幅画,一直无人分享,您要不要瞧瞧?”
到底只是个孩子,注意力极易被分散,尤其是面对自己喜爱且得意的事物。果然,一提到作画,小太子的眼睛“唰”地一下就亮了,刚才那点困惑和执拗瞬间被抛到了九霄云外。
“想!”他响亮地应道,小脸上绽放出兴奋的光彩,“我要和母妃一起画,之前我们还一起画过大老虎呢!还有……还有……”他激动地有些语无伦次,说着人影已经跑了出去,“我拿给您看。”
云栀瞧着远去的身影,脸上保持着温柔的笑意,心中却暗暗松了一口气。
总算,糊弄过去了。
小太子一路往自己宫殿奔去,身边的人胆战心惊的在后面跟着,生怕一个不注意,摔了小珠子。
然而,就在他路过太极宫附近的一条岔路时,一个没留神,撞上了一堵略显坚硬的“墙”。
“唉哟!”小太子被撞得亲一个趔趄,差点摔倒,捂着额头抬起眼,却看到一张带着几分戏谑笑意的脸。
“这是哪家的小冒失鬼,在宫里横冲直撞的?”贺兰翳眼疾手快地扶住了小家伙,嘴上调侃着,脸上却带着笑意。
“七叔,你怎么入宫了?”小太子扑进他的怀中,一副一日不见如隔三秋的情怀。
“怎么?几日不见就想七叔了?”贺兰翳手指轻轻刮过他的鼻翼,一脸宠溺。
小太子连连摇头:“我自然盼着七叔入宫陪我,可父皇最近可怕的很,我去找母妃,想让她去见瞧瞧父皇,安慰安慰他,可母妃好像不太愿意的样子,故意岔开话题……”提及母妃,小太子似是想起什么重要的事,来不及将话说完,奔着自己宫殿而去,“七叔,我还要替父皇去哄母妃,改日再叙。”
孩童的话语毫无心机,却将近日发生事,以及他小小的脑袋瓜里无法理解的种种,一股脑地倒了出来。
贺兰翳原本带着玩笑的神色,在听到小太子后面几句话时,渐渐收敛起了起来。
联想到自己先前在皇兄那里感受到的低气压,以及云嫔近日“失宠”的流言……
贺兰翳那双总是带着笑意的桃花眼里,闪过一丝了然的精光。
脑海中,不由自主地浮现出那张不怎么熟悉的脸。
那张与昭贵妃极其相似,却又在细微处透着迥然不同气质的脸。在西暖阁执笔时的专注与恭谨,实在无法同小太子口中那“不愿意”的模样联系起来。
心头不受控制地涌上一丝异样,有好奇,有探究,甚至还有一点点极其微妙,连他自己都不愿深究的担忧。
他原本只是觉这位“替身”有趣,像一颗投入死水的石子,能搅起些许波澜,让他那位沉闷太久的皇兄有点“人气儿”。
但现在看来,发展的好像比他料想的快了一些。
皇兄的反应远比他预期的更加激烈和反常。那不仅仅是对一个替身的厌弃或冷落,那怒火中明显夹杂着别的,恐怕连他自己也分辨不出究竟是什么。
而那位云嫔,似乎并不像表面看起来那般完全逆来顺受,她在躲避,那份“不愿意”背后,是否也藏着一点点属于她自己的倔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