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雨滂沱而下,雷声阵阵。
冬天的风总是带着钝刀子,触感锋利,可不留痕迹的皮肤,昭示着它只是一阵风而已。
闪电划过,雨伞下,沈寂神情阴冷,目光扎在趴伏在他脚上的少年身上。
“林秋,那么多人质,就你一个跑出来了,你好意思吗?还说他们都不会有事,你觉得这话可信吗?”
“我的母亲也在里面,我养了你这么久,你就这么对我的家人?”
少年闻言并不抬头,手指绞着昂贵的西裤,拧出蜘蛛网的纹路,声音细若蚊蝇:
“请…相信我…”
“现在的你,真的很丑。”
皮鞋尖抬起下巴。
往日精致面容不再,满脸都是泥浆,蹭破的伤疤犹如补丁打在额角,左眼青紫肿胀,遮了大半瞳孔,雨水顺着鼻梁滑下,带走鼻血,流过嘴角肿块。
右眼失了光芒,睫毛扑闪,雨点不留情面往下砸,抖得如同濒死的蝴蝶。
当初就是因为这样一张脸迷了心窍。
他自认为没用多大力气,甩开这张脸。
细碎的声音停下,雨幕锁住他视线,瓢泼大雨之下,隐约可见别墅庭院草地上多了个黑色的小身影,一动不动。
“喂,你没事吧?”
他靠近了些,雨幕由伞阻隔,揭开幕布,却见林秋后脑勺汩汩冒血,流进泥土,成为肥料。
这一小块草地,得了林秋的血液,翠绿得碍眼。
雨伞尖戳入泥土,他几乎是下意识蹲下身,一手环住肩膀,一手堵住受伤的地方,林秋和往常无数次一样枕在他的臂弯里。
管家很快跟上来打伞,没有大雨的掩饰,热流经过他的手肘,漂亮的少年不再像往常无数次一样,弯起圆圆的眼睛对他笑。
我没想弄伤你的,我带你去医院。
“打120。”
想带人回屋里避雨,可刚一抱高,林秋一口接着一口呕出黑色的血块,蜷缩身体不断打颤。
进屋,进屋就暖和了。
他忘了站起来,在石板路上膝行,挪到门外走廊,林秋忍不住了似的完全崩溃。
从来只会默默掉眼泪的林秋,这时在他怀里瘫软了身体,放开了喉咙,也只是小声的呜咽。
“疼…”
别墅院门大敞,正要吩咐下人去关门,私人侦探打着伞急匆匆上前。
“先生!先生!叶女士获救了!”
“什…么?”
平板里镜头一阵晃动,对准一位长相明艳的女士,即使套着粗布麻衣,脸上抹着锅灰也难以掩盖出众的贵气。
“我没事,多亏了小林,等我回去好好感谢他。”
背景还有警察的声音。
“人质都在这里吧?都没事吧?”
“小林哥哥…小林哥哥…”
女警官抱着个小女孩,小孩子拿着糖依旧哭闹不止。
“坏人拿枪打小林哥哥…小林哥哥去哪里了…”
“哥哥先回去治疗了,没事了啊。”
“一个没少吗?”
“没少,而且没人受伤,简直是奇迹。”
平板砸在地上,屏幕碎开,通话中止。
托起捂在肚子上的手,林秋指尖作了点反抗,无名指上,还有被他强行扯下戒指的痕迹。
下面的衣服一片暗红,早已被血液浸透。
管家及时在林秋身下垫上毛毯,下人提来烧炭的火炉,林秋好受了些,拿回嗓子的掌控权,低声喃喃:
“我…没骗你…”
他双膝跪倒在地,挡住门外来的寒风,小心翼翼揭开破破烂烂的毛衣。
腹部的皮肤失去正常的颜色,褐色血块覆盖,中央伤口犹如火山口,随着呼吸一张一缩,溢出岩浆,裹挟林秋残存的生命,流进他亲手为林秋铺的石板路。
他自欺欺人地盖回去,抓起毛毯包裹住那截缺了一块的腰。
“叫医生!所有医生!用车,用直升机,快!”
“是。”
两条胳膊圈住的脑袋细小地动作,在他胸口猫一样蹭,手掌扶住下巴,猫儿动动脖子,大半张脸贴上他的掌心,微微张唇,吐着寒气。
他忽然觉得,这时应该好好看看林秋,不然,就没得看了。
支起大腿,两手捧住林秋的脸,还没来得及细细端详,医生提着箱子进来,要他把病人放到床上。
他一动,瘦小的身体再次开始抽搐,头倒向外侧,血液不是慢慢流了,一口接着一口呕出来,掉进他的手掌心。
“痛…”
“不动了,不动了。”
招呼医生过来,医生简单检查便得出结论:
“最后的时间了,让他舒服点吧。”
“你说什么!”
怒火冲昏了头脑,差点掀了医生的工具箱,毫无血色的手拉他的领带,连带他的理智一起拉回来。
“沈总…我…有点冷…”
他把林秋放平,管家把炭火烧得旺了些,医生用干燥的毯子给上半身裹得严严实实,他帮忙卷起裤腿,撞见被人硬生生打断的脚踝。
医生摇摇头,他明白管他石膏支架还是其他的什么,一无是处。
徒劳地抱紧还有温度的上半身,扶着脖子缓和林秋的哽咽。
“对…不起…”
“你没有对不起我。”
“我…”
“是我对不起你。”
伤痕累累的脸摆到眼前,最后好好看看。
“沈总…”
“不说话了。”
“我…是情人吗…”
“不是,是爱人,要结婚的。”
他把自己的戒指取下来,戴在林秋手上,尺码大了不少,他与林秋十指相扣,不让戒指滑下来。
“那为什么…他们都这么说…”
“他们不懂,别听他们的。”
奄奄一息的人听到这话,恢复了精神,自己靠着他坐起来,整理他歪斜的领带。
“你,觉得我怎么样?说真心话。”
他一直想问不敢问的问题,终于问出口。
因为一开始,确实是他半拐半骗,用一串天文数字把林秋拉回来的。
他对秀气的少年一见钟情,偶然一次接林秋奶茶店下班,林秋感冒了也不说,走着走着往地上倒,他及时接住送到医院。
这人也是笨蛋,发个烧而已,他说医药费十几万,林秋也真敢信,还真要还。
国内开通同性情侣领证了,他整理两人证件时,发现林秋有张残疾证,右边的耳朵听不见,于是养成了走在林秋左边的习惯。
这句话对着林秋右耳问的,要是没听见,就算了。
“有一点…严肃,还有一点…凶。”
“是吗?”
“嗯。”
“那我不凶了,你别离家出走了,好不好?”
要是林秋不离家出走,说不定,能躲过这次劫难。他刚出差回来,凌晨到家抓到林秋安眠药拌酒吃,一时没控制好脾气。
林秋一向胆小,说到底,也是他不该骂林秋。
“…好。”
“不要离开我,好不好?”
“好。”
“那,喜欢我一下,好不好?”
他一直觉得,林秋答应和他在一起,只是还债而已。
有一点点钱就给他,几千几万的,他不要,就捐到福利院去,以他的名义。有天接到院长电话,才知道林秋断断续续往里捐了五十万。
“其实…一直都喜欢…”
林秋的手放下了,转头把红肿的那一侧脸贴上他的手掌。
“一开始…就喜欢…很熟悉…”
“不说了,不说了,我们治病,治好了,一直在一起。”
“困…”
林秋每次逃避话题就说困,实际上偷偷摸摸躲被子里玩手机。
这次,恐怕真的困了。
睡着的林秋很乖,不管他怎么弄都不会醒,他常常趁着这个时候好好亲密亲密。
“我们还没好好谈过恋爱呢。”亲一亲额头。
“没有约过会,没有过过情人节,没有一起看过烟花。”瘦弱的躯体往上抱一抱,衣物摩挲,潮湿的气息跑出来。
“我们在一起这么久,我才知道,原来你是喜欢我的。”蹭一蹭颈窝软肉,没闻到令人安心的香味。
“对不起啊,我太忙了,要是下次你还愿意跟着我,我每天都陪你。”
林秋由他亲亲抱抱,枯瘦的手还包在他宽大的手里,已然断了气。
站起身,走进林秋的房间,把睡着的人放进先前睡的衣柜格子里。
天天和他躺一块,这里落了灰。
让人换一套干净的,重新捧过脸。
林秋自己会剪头发,从前面看是个妹妹头,后面留了一条小辫子。
他让林秋留的,休闲在家时他常常把这条小辫子分成两股,编成长生辫。
林秋身体不好,医院当家一样的回,他寄希望于传统文化,祈祷能留林秋久一点,再久一点。
现在这条小辫子全白了。
是因为我不信你,你难过了吗。
被绑架之后,一个人换来那么多人的平安,你在想什么呢?
是见义勇为吗?
握住冰凉的手,掌心还有薄薄的茧子。
他先前拉着林秋出海打鱼,捞上来一只大海龟,藤壶爬满龟背,大海龟在他们的甲板上苟延残喘。林秋找船长要来小铲子,一点点铲掉那死缠烂打的生物。
手心的茧是结在林秋身上的藤壶,缓慢蚕食着林秋所剩不多的精力,在一天又一天的普通日子里扎根,啃食,吞噬,将林秋消化殆尽。
什么时候缠上林秋的?不知道。
怎么从林秋身上去掉?不知道。
跟他有没有关系?不知道。
他不想再剥夺林秋一丝一毫,将对方的手当成牛肉饼,夹在自己两手之间。
林秋除了摇奶茶,对做汉堡也是兴趣盎然。
但这几个月,林秋估计没好好吃过一顿饭。他在家就装模作样煮点东西,他不在家就一天到晚看猫和老鼠。
监控里看不见表情,只有僵硬的身体,凌乱的头发,松垮的睡衣。
他只会煮方便面,没给林秋做过一顿正经饭。
他不信鬼神,但他真心希望,人有下辈子。
“有的,有的。”
脑海中突然冒出一道声音,音色他再熟悉不过,毕竟出差想念时,有条在收藏里的语音,陪了他无数个夜晚。
是林秋换季发烧时,他哄着迷迷糊糊的林秋说:“我想你了。”
只不过,录下这条语音的人不愿意开口了。
“你回来看我了吗?”
“嘁,小秋舍不得你伤心,派我来看看你。”
“你是?”
“小秋太温柔了,我是他不温柔的那一面。沈寂,听我说,这是个循环,还有两次结束,结束了,你们就能长厢厮守。”
“好。”
“这么相信我?”
“你是他,我信他。”
“那你对他好点,下次他的身体更差了,有点耐心。你准备好了,我给你开下一次循环。”
窗外阴雨连绵,他蹲在阳台,靠着墙敲敲打打,安装好小屋子,把林秋的骨灰盒放进去。
等等我。
等天亮了,我就去找你,晚上就好好睡觉,你眼睛近视,看不清路容易摔。
再一睁眼,眼前是陌生又熟悉的天花板。
不是别墅。
窗外树枝伸进阳台,给房子了上了一层舒爽的绿色调滤镜,麻雀叽叽喳喳,生机盎然。
…多年前住的单元楼?
身上也不是林秋给买的真丝睡衣。
厕所,镜子里的人顶着一头鸡窝,脸上并无年近三十的风霜,满是二十三的精神气。
打开手机看日期。
真的回来了啊。
回到了6年前,林秋才十七岁,他们的相遇可以提前四年。
谢谢你啊,不温柔的林秋。
不管你温柔或者不温柔,我都喜欢你。
小秋,这辈子,你还…记得我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