澶台是九丘皇室的居所,此地没有城墙。或者说,整座城本身就是一座无形的城墙,因为普天之下,莫非九丘。它并非砖石垒砌,而是由传统、礼仪与深不可测的人脉共同浇筑而成。
城市布局严格遵循古礼,中轴线如脊梁贯穿全城,宫殿、宗庙、社稷坛沿此依次排开,一丝不苟,仿佛时间的刻度在此凝固。这里的街道过于宽阔洁净,因城中“居民”,多是世代服务于皇室的官吏与仆役,所以透出一种庄重的冷清。
行走在可容十驾马车并驰的“天街”上,脚下是历经千年磨损的青石板,光滑如镜,映不出匆匆人影,只映照得出历史的倒影。
空气里弥漫着翰墨书香与冷檀交织的气息,吸入肺腑,带着一种沉静的凉意。皇室的宫殿群伏于城央,由罕见的玄色木材与墨色巨石筑成,色泽沉黯,气势磅礴。唯有行至近前,方能察觉宫墙基座竟是一整块浑然天成的墨玉,温润地吸纳着光线。斗拱层叠如云,雕饰着早已失传的古老图腾。当阳光洒落,建筑不反射光芒,反而深沉地将光吸纳进去,宛如一位沉默的巨人,垂目俯瞰着时间的流逝。
一条神道自城门笔直延伸至宫门,两侧林立着历代诸侯进献的“颂德碑”。有些石碑光洁如新,许是来自如日中天的强国;有些则爬满藤蔓、字迹漫漶,属于早已烟消云散的古邦。这条路,本身就是一部无声的九丘王朝兴衰史。若能于此立碑,对于一个邦国而言,纵使日后覆灭,也终算是青石留痕,于历史的篇章中,争得了一行注脚。
会议地点设在明堂——位于中轴线的尽头,这处上古帝王宣明政教、举行大典的圣地,千年来默然见证着邦国的兴衰与权力的更迭。殿内摒弃了流于表面的金碧辉煌,梁柱以黑中带微赤的百年沉香木构筑,暗香浮动,沁人心脾。地面铺陈着打磨如镜的点辉曜石,光可鉴人,行走其上,仿佛踏着一条微光闪烁的星河,足下生辉,却又令人心生敬畏,不敢高声语,恐惊天上人。
支撑大殿的十二根主柱,是明堂无声的宣言。它们以失传的工艺,将天下十二州的州壤与其最具代表性的矿石完美嵌入柱身,无声地宣示着“普天之下,莫非王土”。
光线经由屋顶巧夺天工的琉璃穹顶过滤,化为柔和而神圣的“天光”,均匀地洒落,确保殿内无影,寓意“天道无私,日月普照”。四壁并非彩绘,而是以“隐刻”技法,在巨大的青金石壁上刻满了日月星辰、山川社稷的图案,平日看似深邃的蓝,唯有在特定角度的光线下,繁复的图腾才会隐隐浮现。
大殿正北,最核心处设有一张紫檀木御案,配一把造型古朴的玄玉座,此为皇室象征。御案之上,仅有一方九丘山河玉玺与一部以玄丝串联的《九丘典谟》竹简。背后是一幅巨大的以星辰云纹织就的《九丘山河图》。
其余各国席位,呈扇形向南方展开。座次并非完全按国力,而是微妙地参考了与皇室的血缘亲疏、历史贡献以及在“史径”上颂德碑的年代远近。
各国君主或重臣依次入座,气度雍容,不怒自威。当乌戎国君携其重臣哈尔顿意气风发地踏入会场,坐在原本属于某个被挤出会议的小国的席位上时,所有人的目光都复杂难言。有警惕,有审视,也有对东奥衰落的唏嘘。
当瑞王萧承瑾的身影出现在明堂那巨大的门扉之间时,会场内那阵极其短暂、压抑的寂静,并非全然源于敌意或审视,更多的,是一种猝不及防的惊艳。
他穿着墨绿缎绣平金团麒麟纹交领深衣,那深衣的下裳部分,是深紫色暗彩流光的锦料,在步履移动间,方能看到内敛的华光。外罩一件淡紫色团如意云纹开领圆领袍,最外披着石青色红里缂丝蟒纹披风。
他走得不快,仿佛每一步却都踏在无声的礼法规制之上,他的面容在“天光”下,清晰而凛然。肤色是久居上位的润白,眉眼清俊,却如寒潭映月,沉静之下是深不可测的威仪。他完美的下颌微收,形成一个既不显傲慢也不显谦卑的、恰到好处的角度。明堂柔和而神圣的“天光”赋予他一种超然于当下境遇的雍容气度。
他的目光始终平稳地投向大殿北方的御座,眼神深邃而专注,恪守着臣子觐见的礼仪。行进至御座前方,他停下脚步,双臂端合于身前,向着空置的御座方向,极尽标准、无可指摘地深深一揖。
这一连串的动作,庄重而不显卑微,大气而不失精雅,恪守古礼而自然流露出大国亲王的雍容。他无需言语,其存在本身,便是在这明堂之中,对“何为王者风范”最直观的诠释。这份由内而外、经由严格礼仪淬炼出的威严,如同无形的界域,让周遭所有心怀叵测者,都不得不敛起几分轻视,重新审视这位来自古老东奥的亲王。
几乎能感觉到,在场许多中立的、乃至原本带有几分轻蔑的邦国使臣,眼神都发生了微妙的变化。那并非是同情,而是一种下意识的、对于极致风仪与文明高度的认可。他们见惯了胜利者的骄狂,也见惯了落魄者的萎靡,却唯独少见这样一种将滔天巨浪藏于平静海面之下,将个人屈辱化为国家尊严的非凡定力。
几位身着古老章服的老派诸侯,甚至不由自主地微微颔首。他们欣赏的,是萧承瑾在这一刻所展现的、无可挑剔的 “大国气象”——那不是武力强盛时的张扬,而是在风雨倾覆之际,依然能秉持的从容与得体。他完美地诠释了何为“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这份气度,本身就是一种力量。
以至于,在那一瞬间,他刚刚经历的战败、屈辱的条约、乃至阵前失友的惨痛,都仿佛被这扑面而来的、厚重而华美的亲王威仪所净化、所覆盖。人们看到的,不再是一个狼狈的败军之将,而是一个古老文明在最艰难的时刻,所推举出的、最能代表其风骨与尊严的化身。
他让所有人都几乎忘记了他带来的不堪,只记住了东奥亲王应有的气度与体面。这份体面,在此刻,比任何辩解都更有力量。
紫色的衣摆从哈尔顿眼前飘过,东奥的席位依然在乌戎之上,在这里,权力不在于金钱与刀剑,而在于对于历史的超然尊重、礼仪的精准把握、对典籍的信手拈来、以及沉静中透出的不可动摇的底气。
宏伟的国乐庄严奏起,声震殿宇。
明堂之内,所有邦国使臣,无论心怀何志,闻声皆如古木般肃然起立,双手持玉圭,敛目静候。整个空间只剩下乐声在回荡。
待乐声渐至中章,九州共主的身影方在御座之旁出现,他缓步前行,在所有人的恭迎中,沉稳地走向御座,安然坐下。
直到共主坐定,目光平和地扫过全场——
此刻,包括萧承瑾在内的所有人,才齐刷刷地将玉圭举至齐眉,向着御座的方向,深深地、一致地躬身行礼。
清雅的《鹿鸣》之乐响起,侍从们手捧金罍,为先主斟酒。共主首先举杯,目光温润地扫过全场,声音平和却充满不容置疑的威仪:
“诸位爱卿,远来辛苦。今日九丘之会,朕心甚慰,愿与诸公共享太平,满饮此杯。”
这一刻,无论是以哈尔顿为首的联军,还是以萧承瑾为代表的东奥,都必须举起酒杯,共承这一份来自“天下共主”的恩泽。所有的仇恨与算计,都不得不在这杯酒面前,被暂时压下。
当共主宣布“无算爵,序齿”后,会场的气氛才第一次出现了极其细微的松动。
锦源国的金万斛立刻堆满笑容,端着酒杯,第一个走向萧承瑾。他声音不大,却足以让邻座听清:“王爷,敬您。愿东奥与锦源,商路永通,共谋福祉。”这话看似平常,实则是在天下人面前,公开传递寻求合作的信号。
萧承瑾端坐,微微颔首:“为邦国安康,改日细谈。”
而乌戎的哈尔顿,冷眼旁观后,故意走向与东奥不睦的勃轳使臣四公子武安君,高举酒杯,朗声道:“敬真正的勇士!”
勃轳武安君起身回敬:“敬公之德望!”
本来东奥的位次比乌戎靠前很多,不应给乌戎敬酒。但东奥最近的败绩,让萧承瑾还是端起了酒杯,双手举杯,微微躬身。就在他话未出口之际,乌戎国君手持酒杯,目光却略带为难地、极快地瞥了一眼身旁的哈尔顿。
这一瞥,如同一个信号。
哈尔顿立刻心领神会,猛地踏前一步,如同护主的鹰犬,对萧承瑾施礼,声音洪亮得足以打断任何仪式:“瑞王殿下!您的位份尊贵于我寡君,我寡君惶恐,实在不敢接受您的敬酒!此非礼制,臣不得不言!”
萧承瑾端起的酒杯停在半空,整个明堂的目光,从四面八方无声地汇聚于此。
在绝对的寂静中,萧承瑾的手,依然稳稳举着酒杯,他没有看哈尔顿,目光依旧平静地落在乌戎国君身上,并未收回酒杯,反而就着这个被中断的姿态,缓缓开口,声音清泠,不高不低,却清晰地传遍大殿:
“哈将军,知礼。”
他先肯定了对方“守礼”,随后道:
“然,礼之大者,在敬天保民,非在虚文。”
他依旧看着乌戎国君,仿佛只是在与一位国君对话,而非应对其臣子的挑衅。
“此杯,非为敬乌戎之兵威,” 他微微一顿,每一个字都像冰珠落玉盘,“乃为敬,乌戎与我东奥,边境线上,万千子民之性命。愿此杯后,刀兵暂歇,生民得以喘息。此,非位次可论,乃仁心所在。”
说完,他不再给哈尔顿继续纠缠“礼”的机会,将杯中酒向前微微一致,随后,并未饮下,而是手腕一倾,将清冽的酒液缓缓洒落于身前光洁的点辉曜石之上。
酒水洒地的轻响,此为“酹酒”,是古代祭祀天地、祖先或亡魂的最高礼仪。
萧承瑾用行动,将这场敬酒的性质彻底改变——他不是在向活着的敌人致敬,而是在祭奠那些死于战火的、双方的无辜亡魂。
酒尽,杯落。萧承瑾不再看乌戎君臣,而是转身,面朝北方的御座,深深一揖。随后,他才转向乌戎国君的方向,平静地说:“酒已敬,魂可安。”
接着,他并不立即离开,而是站在原地,如同一座孤峰。整个明堂的目光,包括共主的目光,都聚焦在他身上。他利用了这短暂的寂静,让“酹酒”的震撼力在每个人心中发酵。
片刻后,待共主微微颔首,或由司仪官示意宴会继续,萧承瑾这才在众人的注视中,从容而缓慢地返回自己的座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