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近几日,张咏的表现诡异,常常坐立不安,东张西望,门外有个风吹草动就想往桌子底下钻,路上的狗朝他吠两声,他就觉得是不祥之兆,甚至交代妻子为自己安排后事,购置棺椁。
辛氏知他素来胆小,一开始以为他又在衙中说出了话,或是办错了事,得罪了上峰,并不当回事。待看到他连私房钱都主动上缴,便知此事非同小可,也跟着皱起了眉头。
“孩儿他爹,到底咋回事,你倒是说说啊。”
“唉,说了你也不懂。”
张咏边写遗书边叹气,烛火在他脸上投下大片阴影。
辛氏乡野出身,不通文理,不识政务,是实实在在的糟糠之妻。她生平最讨厌张咏说这句话,每次他说了,她就要拧着他耳朵吼:“我要是什么都懂要你何用?!”
但这次她只是温声劝道:“懂不懂的,你说了我才知道嘛。就算我不懂,你说出来,心里也好受些。”
张咏看她一眼,叹了又叹,将门窗一一关牢,才压低声音道:“陛下闭关修炼去了。”
这在盛京不是什么新闻。
一个多月前,顺仁祝祷三日后,从天师观内出来后即宣布要闭关清修百日。关于清修的缘由,一是为了酬谢天恩,二是在祝祷期间,他梦受神意,只要清修百日,即可修为大成,得享金身。
顺仁皇帝痴迷修道不是什么新鲜事,虽然这次闭关百日有些出格,但也算不上什么离经叛道,百官百姓茶余饭后议论两句也就罢了。
麻烦的是他闭关以后的事情。
闭关前他委任太子监国,并叮嘱左右平章政事即温蘅与穆斐,同领宰相职权,与六部共辅太子理政。
太子素无才名,胸无点墨,但若能按照顺仁的安排,按部就班,勉勉强强也能应付过去。
偏偏他坐上监国的位置以后,屁股上的自信直达脑袋,突然有了自己的主意,什么都要“他觉得”。
听到这里,辛氏仍旧未觉有何不妥。
“太子是未来的皇帝,提前练习一下让百官都听他的,也没什么不对啊。”
张咏摇头又摇头,眼里几乎滴下泪来。
太子第一件觉得的事,便是那些支持温蘅当宰相的文官武将都是乱臣贼子。
最近太子通过吏部频下诏令,处置了一大批官员。这些官员有的是因事贬黜,有的是京官外放,有的是明升暗降,朝堂上每天都有新面孔出现。
外的人只觉得太子初掌权柄,必得施展一二,所以于人事上有所动作也在所难免。但是张咏是翰林中书舍人,掌书写诰敕,条旨诏令多从其笔下出,又因生性唯诺,不善交际,多年淹留在这个文书岗位上,反而对笔下出现的人名了如指掌。
某日他突然发现,被处置的官员不是与温家有旧,就是曾为魏家门生,而被换上的新面孔,细究起来,则与韦后与太子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所以这其实是一场悄无声息的政治清洗运动。
辛氏听出些眉目,但仍然不解。
“我之前听你说过,被处置的都是至少三品以上的大官,你一个从七品的文吏,当初想攀两家的高门也没攀上,现在看来反倒是个好事,你还担心个啥劲呢?”
张咏泫然欲泣,也不计较她口中“从七品”、“文吏”这些字眼。只因他还发现,那些被罢黜的官员中,还有一些与温魏两家毫无干系的,只因在温蘅为相这件事上曾发言声援便前途尽毁。而他,一时不慎,在上峰发表议论时,也随口附和了两句。如今,上峰不知在岭南哪座山里赶猴子,叫他如何不心有戚戚焉。
他期期艾艾道:“覆巢之下无完卵。那些三品的大官,朝廷多少还顾及着体面,先提溜到无人处再慢慢折磨,可我一个从七品的文吏,杀我不过手起刀落的事,除了你,满盛京还有谁在意?就算你在意,也是求告无门,一点用没有。唉,干脆我写封和离书给你,你自带着孩子回娘家去,拉扯他们长大,也算保全我张家一点骨血。我嘛,与其天天担惊受怕地等死,不如自己给自己一个痛快了断……”
边说边取新纸来。
辛氏性子泼辣,最看不惯他的窝囊做派,跳起来一把扯过他手里的纸,连同桌上的遗书撕了个粉碎。
“着什么急啊你?!排你前头的四五六品官,都没杀干净呢!刀还没砍到你头上,你倒先把自己给吓死了!万一还没轮到你死,那个温家大姑娘,就是女宰相,赢了呢?那泼天的富贵,错过了岂不可惜?”
张咏泪眼朦胧地看着遍地纸片,又看看辛氏,“真的吗?你觉得温相能赢?”
辛氏心里也没底,但为了避免丈夫趁自己睡觉的时候跑出去上吊,硬着头皮也得胡诌两句。
“女人都能当宰相了,还有什么不可能的?而且女人当宰相比男人当宰相难吧?那这温家大姑娘能当上宰相,更说明她厉害啊,哪能那么容易说输就输呢?”
张咏向来耳根子软,听辛氏语气笃定,言之凿凿,也听出了几分道理。
一个百年清流,一个开国功臣,怎么可能说倒就倒呢?而且她还是陛下亲封的左相,就算太子看她不顺眼,等陛下出关了,不就拨乱反正了吗?所谓朝局,不过东风压倒西风,你方唱罢我登场,一朝天子一朝臣的事自己还看得少吗?
他心念一转,收起笔墨,转对辛氏吩咐道:“明儿你替我裁两身新衣服来?”
“做什么?又不过年又不过节的。”
“哎,你果然不懂。”张咏埋怨地看了她一眼,“不到两个月陛下就出关了,到时候就是为夫升官加爵的日子了,还穿身上这麻布衣,成何体统嘛。”
辛氏大大地翻了个白眼,“等你真升了官再说吧。十几年了一点俸禄没加,就那么几个钢镚,扯块布都费劲,还裁两身衣服,装什么样啊。”
说完便骂骂咧咧哄着娃睡觉去了。
*
朝中如张咏般惴惴不安的人不在少数,像辛氏这般乐观的反而寥寥无几。
无数双眼睛都盯在温蘅身上,只因她的荣辱也关系着自身的荣华富贵。
反而是身处暴风眼的温蘅,仿佛对周围的狂风暴雨无知无觉,心里眼里都没有任何波澜。
正式上任后,她便搬回了温府居住。温泉喜极而泣,立刻将厨房扩建了一倍大。
温蘅每日天未亮便起身换上朝服,用点简单的早膳垫垫肚子,然后乘马车至午门入朝,散朝后于御前参预机务,事毕入文渊阁处理政务,直至酉时方才散衙。
这个作息,是温儒在世时数十年如一日般坚持的。
温儒每次站在府门口,看着温府的马车伴着太阳西沉的余晖渐渐驶近,总是忍不住擦眼睛。
泪眼朦胧间,好几次他都将温蘅下车的身影错看成温儒。
他全然忘了,温儒很少乘车,乘马居多,也很少老老实实呆到散衙才归府。
而且,他从未在御前挨过骂。
而温蘅,几乎次次不落。
每次御前议事,穆斌不是越过她,直接与六部长官对柄机要,就是故意挑些她不知道的庶务刁难她,然后阴阳怪气她忝居高位,名不副实,甚至直接当面叱骂。
就比如今日,穆斌以黄河匪患之事相问,温蘅对地方递上来的呈报,向来事无巨细必一一亲览,所以一开始应答得还比较顺利。黄河沿岸向来水患成灾,一到灾年,如果朝廷赈抚不到位,走投无路的灾民就极有可能由民变匪。
温蘅陈奏了几条赈灾措施,都是冲淡平和之举,并无半点差错,穆斌却冷笑着,将一本折子扔到她脚边。
“黄河边寇盗泛滥,侵略民居,甚至攻占了府衙,左相一味绥靖招安,是不知乱世必用重典的道理,还是只想成全自己爱民如子的名声?如此浅显的道理都不知道,是无才;爱匪甚过爱民,是无德,无德无才,沽名钓誉,这宰相之位,你如何坐得安心?!”
她捡起脚边的文本,粗粗浏览过去。是这次受灾最严重的徐州城,七日前州府刚上报的情况里,还说情况可控,民情稳定,但这份呈报却说民情汹汹,难以抵挡,匪灾已成燎原之势,如不及时镇压,恐一路延烧至盛京。
落款时间是前日。
但这两日温蘅桌案上并未出现任何新的公文。
她心里微微一讪:这种事也不是第一次了。
有希望她赢的,就有希望她输的。有人为了讨太子欢心,故意略过通政司和六部凡上报必关白宰相的流程,将重要奏折直达御前,既让她无法及时掌握重要情况,也给了太子为难她的绝佳理由。
每次穆斌看到她眼中的茫然,心里总会涌起巨大的满足,因徐家倒台产生的落败感稍稍得到缓解。但再看到她脸上的波澜不惊,又被更大的愤怒所吞噬,于是下一次,他会寻一个更恶劣的罪名扣在温蘅头上,用更激烈的言辞攻击她。
穆斐呢?
他压根没有获得入阁议事的资格。
穆斌明面上让他主管京城防务,其实就是让他每天在城内四处奔波,完全无暇插手政务。他能做的,也不过是在温蘅散衙时,等在她回家路上,与她远远相视一笑,聊做宽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