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漫进三界酒馆时,谢无咎正在擦拭乌木算盘。柜台上的桐油灯晃着豆大的光,映得他眉骨投下深深暗影。门外驼铃混着马蹄声,塞北的风卷着砂砾扑在门板上,簌簌如落雨。
“掌柜的!”剑鞘砸在榆木桌的声响惊飞檐下麻雀。五个青城弟子拥进门来,靛青剑袍下摆凝着黑褐血渍。领头那人剑鞘敲着桌沿:“听说你这儿藏着魔教细作?”
谢无咎抬眼时已换上惫懒神色。他认得这种腔调——二十年来,那些举着诛邪令灭人满门的,开口都是这般正气凛然。柜台下的残剑贴着腿侧发烫,剑柄缠着的旧布条浸满手汗。
“军爷说笑。"他拎起酒坛晃过去,布鞋踩着满地瓜子壳咯吱作响,"小店最贵的梨花白,给军爷润喉。”
剑鞘突然横在喉间。领头弟子咧嘴露出黄牙:"徐三那老东西在你这里说书三年,昨夜有人见他往西郊乱葬岗送饭。“酒气喷在谢无咎脸上,"西郊,可是魔教妖人的窝。”
角落传来陶碗碎裂声。谢无咎余光瞥见老徐头缩在阴影里,佝偻的背紧贴着墙砖。羊皮鼓裂了道口子,露出里面发黄的棉絮。
“军爷明鉴。”谢无咎手指摩挲酒坛粗粝的边沿,“徐老头连杀鸡都不敢...”
寒光乍现。剑锋擦着他耳畔掠过,钉穿老徐头头顶的《侠客行》挂画。泛黄的宣纸缓缓飘落,盖住老人花白的发顶。
“诛邪令在此!”黄帛抖开的声响刺耳,“魔教细作徐三,杀!”
谢无咎瞳孔微缩。他看得真切——那卷黄帛边缘齐整,朱砂印鲜红欲滴,确是盟主府上月新制的令书。柜台下的残剑嗡鸣震颤,剑鞘撞在木板发出闷响。
“且慢。”他横跨半步挡住剑锋,"徐老每月初七去西郊,是给守墓人送饭。“手指抚过剑身云纹,"青城派的剑,不该沾孤寡老人的血。”
持剑的手突然僵住。领头弟子瞪着剑身上倒映的脸——那张总是醉眼迷离的面容此刻冷如寒铁,眸中映着跳动的烛火,竟似当年惊鸿剑出鞘时的流光。
破空声就是这时响起的。
谢无咎后撤半步,残剑出鞘三寸。五道银光穿透窗纸,最细那道缠住剑刃猛地一扯。青城弟子踉跄半步,脖颈突然绽开血线。
红衣从梁上翻落时带着西域迦南香。谢无咎看着那人赤足踏过满地血泊,腕间银铃轻响,竟比剑刃破风还要清越。剩余四人喉间血花迸溅,尸体被银丝拽着撞上墙壁,摆成跪拜的姿势。
“谢掌柜。”少年音色带着笑,指尖银丝还在滴血,“这三个铜板,够付酒钱么?”
谢无咎的剑尖挑起滚落脚边的铜钱。永通泉货,前朝旧币,边缘磨损得厉害。“死人钱烫手。"他反手将铜钱钉入梁柱,"特别是魔教的钱。”
红衣少年歪头打量他,腕间银铃叮咚作响。谢无咎注意到他腰间别着块玄铁令,本该刻盟主印的位置只剩焦黑凹痕——七年前那个雪夜,他亲手用惊鸿剑劈开的痕迹。
“当年谢家满门被屠,唯独少主人间蒸发。"少年忽然逼近,迦南香混着血腥气扑面而来,”有人说是畏罪潜逃,要我说,“银丝擦过谢无咎颈侧旧疤,"该是等着把伪君子的心肝挖出来下酒。”
残剑完全出鞘。剑身布满裂痕,却在烛火中泛起青芒。老徐头突然发出濒死的呛咳,谢无咎转头刹那,银丝已洞穿老人咽喉。
“看仔细。”少年挑起尸体右手。掌心厚茧间沾着朱砂,正是誊写诛邪令特有的印泥,“青城派暗桩,专给各派掌门递催命符的。”
谢无咎的剑停在少年喉前三寸。他看见对方领口露出的旧疤,月牙状,边缘泛着中毒特有的青黑——七年前西郊乱葬岗,那个被他从尸堆里刨出来的孩子,颈间也有这样的疤。
驼铃声突然大作。少年翻身跃上窗棂,红衣被塞外的风吹得猎猎如旗。“明日午时。”他抛来半块焦黑的玄铁令,“乱葬岗的坟该扫了。”
残剑归鞘时,谢无咎握剑的手微微发抖。柜台下的暗格里,七年前那封染血的信正在发黄,上面写着十八个掌门的名讳——如今还剩六个活着。
次日,当晨雾裹着纸钱灰在坟茔间游荡,谢无咎踩过龟甲残片时,靴底沾了层黏腻的露水。五步外的榆树上钉着半块玄铁令,边缘焦痕与昨夜那枚严丝合缝。他屈指轻叩树干,年轮间渗出暗红汁液——是陈年血渍渗进了木纹。
马蹄声从东边破雾而来。十二匹黑马呈雁阵逼近,铁蹄踏碎散落的头骨。为首者玄铁面罩覆脸,护腕雕着螭吻吞云纹。谢无咎的残剑在鞘中轻颤,这纹样他太熟悉——七年前谢家祠堂,举着诛邪令的刽子手袖口就绣着同样的图腾。
“谢掌柜。”
面罩下的声音像钝刀刮骨,“盟主托我问句话。”马鞭指向西边新坟,“惊鸿剑的杀气,还能出鞘几回?”
残剑应声而鸣。谢无咎剑尖挑起脚边酒坛,浑浊液体泼向马队。领头人挥袖震碎陶罐的刹那,他看见对方小指缺失的关节——三年前江南盐案,沧州赵家枪传人赵阔正是断指明志。
“赵教头改吃官粮了?”谢无咎冷笑,剑风扫落三丈外的草叶,“这铁棘木箱装的是私盐还是人头?”
马鞍旁的桐木箱突然炸裂。腐臭味惊了马匹,五具尸体滚落沙地,掌心铁烙的"罪"字还渗着脓血。谢无咎认出最末那具——是城南棺材铺的哑巴伙计,三日前还给他送过柏木钉。
银铃声割破晨雾。红衣掠过树梢,晏欺霜足尖点在赵阔枪尖:"教头可知,上月青城派往盟主府送了三车漠北狼毒?"银丝缠住面罩猛地一扯,“巧了,这箱子里也有。”
赵阔暴喝出枪,铁棘木箱应声碎裂。十二支弩箭随毒烟激射而出,箭簇蓝芒映着谢无咎骤缩的瞳孔。残剑横扫斩断三支流矢,剑脊拍飞两支,最后七支被银丝绞成齑粉。
“留活口!”谢无咎的剑架住赵阔咽喉时,发现对方颈侧紫斑——是长年接触狼毒的症状。七年前谢家库房失窃的三十斤毒粉,竟在这人身上见到痕迹。
晏欺霜的银丝已缠住七匹马腿。畜生嘶鸣着栽倒,露出鞍下暗格里的密函。谢无咎挑开火漆,盟主府印鉴下压着十八个名字,六个朱笔勾销的正是近年暴毙的掌门。
“剩下的该轮到...”他话音忽滞。最后两个名字墨迹未干,正是他与晏欺霜。
破风声自头顶袭来。赵阔的铁枪贯穿自己心口,血沫喷在密函上晕开残字。谢无咎抬头望见树梢寒光一闪,袖箭没入雾霭不知所踪。
“乱葬岗的土吃人快。”晏欺霜踢开赵阔的尸首,银丝卷起半块玉佩,“谢掌柜可认得这个?”
残剑突然暴起。谢无咎的剑锋抵住少年喉结,另一只手攥紧那枚双鱼佩——七年前他亲手系在胞弟颈间的生辰礼,此刻沾满污泥与血痂。
“西郊坟场第三十七座无名碑。”晏欺霜任由剑刃割破皮肤,“底下埋的可不是饿殍。”
残剑入土三寸,碑石应声而裂。谢无咎看着棺中那具幼小骸骨,腕骨套着的银镯刻着谢家暗纹。当年他亲手埋下的空棺,何时成了真冢?
红衣掠过坟茔,晏欺霜的声音混在风里:“盟主府的誊录房,可存着所有诛邪令的底档。”
“银铃响处,半卷黄帛飘落,谢家一百三十七口,都在上面按过血指印。”
谢无咎的剑第一次失了准头。残剑劈开第七座墓碑时,他看见棺中尽是谢府旧物:账房的算盘串着老管家的指骨,马厩的鞍鞯裹着胞妹的襁褓。最深处那口黑棺里,惊鸿剑的剑穗已经朽烂,却仍死死缠着半块盟主令。
雾霭深处传来驼铃声。谢无咎握剑的手青筋暴起,残剑映出他猩红的眼:“你究竟是谁?”
晏欺霜扯开衣襟,心口月牙疤泛着剧毒特有的靛蓝:“七年前你从尸堆里刨出来的那具‘尸体’,还记得吗?”银丝缠住谢无咎手腕,牵引剑尖刺向自己心口,“来,往这儿捅,就能看到谢家祠堂那把火的真相。”
剑锋入肉三分时,谢无咎看见少年眼底映出冲天火光。不是幻觉——西边天际真的腾起浓烟,正是三界酒馆的方向。
残剑在晏欺霜心口凝滞的刹那,西边的火光已染红半边天穹。热浪裹挟着焦木气息席卷乱葬岗,谢无咎嗅到熟悉的松脂味——那是他酒窖梁柱的防腐涂料。
“你的暗桩。”晏欺霜突然握住剑刃往后猛拽,鲜血顺着银丝纹路蜿蜒,“在烧账本。”
谢无咎瞳孔骤缩。酒馆地窖第三块青砖下,埋着七年来各派与盟主府往来的暗账。残剑归鞘时带起的气流掀飞三丈外的纸钱,他纵身跃上最近的碑顶,瞥见火光中穿梭的六道黑影——蓑衣斗笠,腰别分水刺,是洞庭水寇的装扮。
腕间突然一紧。晏欺霜的银丝缠住他手臂,借力翻上碑顶:"东南角两颗枯槐,藏着他们的筏子。"少年指尖沾血在他掌心疾书,正是水寇常用的七星筏阵方位。
“你连这个都算计到了?”谢无咎挥剑斩断缠足的荆棘。
“我算计的是...”晏欺霜突然咳出血沫,指尖按在心口剑伤,“你看到账本被毁时,是先杀敌还是先救人。”
残剑破空声代替了回答。谢无咎踏着坟茔间的残碑疾行,每步皆震起棺木碎屑。最前方的水寇刚举起火把,就被飞溅的木刺洞穿咽喉。第二人分水刺尚未出鞘,颈骨已发出断裂的脆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