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迎禾又轻嗅几下,四下顾盼,见一旁的高足盘心,几枚形或如满月的玫瑰酥饼置于上。她就知母妃清晨去奉先祠堂行过谒礼后,照例要来书斋看她,定不会空手而来,必会带着新买的各色点心。
“母妃你怎知我最爱这望仙桥畔徐记家的玫瑰酥饼。”她挽起袖口,露出雪白皓腕,丝毫不顾及仪态探向那碟玫瑰酥饼,还未触及,便听得晗郗下令,“云屏,郡主今日功课未竟,又闻用功过甚至头晕,气血未平,最忌甜腻伤脾,这些甜食点心暂且撤下。”
侍立在霍迎禾身侧的青衣丫鬟,名唤云屏。本是长安郊外一佃户之女,八岁那年,一场滔天涝灾断了生路。其父为换取一家活命银钱,以五两之数将她卖入秦王府为婢。晗郗瞧中她学规矩伶俐,遂被拔擢至撷芳院,成了霍迎禾的贴身侍女。
“诺。”云屏应声上前,连盘带碟将未曾动过的点心一并收回朱漆食盒。
霍迎禾倒是着急,“欸欸欸。”别啊,别真收走啊,我饿啊。
晗郗厉声:“你给我坐好。”
她果真听令敛衽端正坐好。
“今日之后,苏娘子不会再登门授课了,可算是遂了你的心愿?高兴么?”
秦王妃这般冷言,当真是百年难得一见。
她自知有些过了,敛了性子,“母妃,儿臣知错了。”
“你可知苏娘子是何等人物?昔年武帝览其文章,叹为闺阁翰林,特旨命其教导公主、郡主学业。如今莫说宗室女眷,便是国母与后宫嫔妃,亦常召她入宫讲授《女诫》、《内则》。若非你皇祖母念你颖慧,亲自向本宫举荐,以苏娘子清贵,岂会屈教你一人?殊不知你非但不知勤勉,仗着天大的颜面不知敬重,将夫子生生气得告病归家。你称心了?”
迎禾虽性子顽皮,但最不愿惹晗郗生气,“儿臣绝非有心要气走夫子,只是读起这书来,就是提不起半分兴趣,觉得字里行间时而合乎情理,时而荒谬至极、不近人情,读来可憎。于是愈读愈觉心烦意乱,难以忍受。”
“你倒是给我说说,书中哪一句、哪一字,让你觉得可憎?读不下去又从心生抵触?”要是信口胡诌诓骗她,晗郗断不能轻饶,必得重罚一次,好让她长记性。往日便是太过宽纵,才纵得她今日这般不知天高地厚。
霍迎禾衔过卷书急急翻动数页,又翻回来,晗郗一言不发,倒要看她能编出个什么花样来。
她指尖按在一行字上,而后递给秦王妃过目,“书中所言‘夫妇之道,信天地之弘义,人伦之大节也’,此理,儿臣是认的。阴阳和合,人伦肇始,自是正理。但为何又说‘夫有再娶之义,妇无二适之文’,天地弘义,只令一方卑顺若此?儿臣亦曾于典籍上读到过:妇女贞洁,从一而终;一与之齐,终身不改。若依此理,莫是丈夫身故,妻子便只能守节了此残生,甚或自愿殉节,全了这天地弘义?”
晗郗不觉有理,“这是你该考虑的东西吗?你这个年纪,正该潜心学习女子本分,谨守闺训,如今倒敢对圣人微言大义纠缠不清,胡思妄忖起来了?”
“既令我读之、诵之、铭记于心,奉为圭臬,儿臣心有疑惑,为何不能问?为何不能辩!”怕惹母妃动怒,她又执礼放柔了声音,“儿臣也并非存心顶撞,也无意诽谤圣贤。”
晗郗未想硬下心肠对她动罚,转而换了副苦口婆心的态度,“你已年满十四,绩麻缫丝、织布编带,乃至笾豆祭器、菹醢调味,你会得哪一样?如今为你请来闺塾师,教你言行举止、授你经史子集,你却一味抵触,他日出嫁为人妇,主持中馈何以服众?教养子嗣何以立范?又如何担起贤妻良母之誉?”
“难道母妃让儿臣学诗书道理,习礼仪规矩,只为成就‘贤妻’与‘良母’这两个名头么?”
不思悔改,出言冲撞。罚,必须狠狠罚上一次。
晗郗气极,猛然站起,紧攥住袖口,胸膛起伏不定,“今日午膳,你便不必用了。空腹静思,趁此好好收敛心性,反省己过。”
随后她拂袖而去,留迎禾和云屏待在书斋内。
云屏见霍迎禾伏在案头,两手托腮怔怔出神。她低头看了眼手中的食盒,犹豫片刻,还是走上前,将食盒放在她面前。她掀开食盒第一层,是方才撤下的那几样甜食点心,霍迎禾瞥了眼便收回,“母妃命我空腹思过,你撤下去吧,我不会吃的。”
她又默不作声掀开第二层,将甜食放置一旁。
霍迎禾摇了摇头,“云屏你就别考验我了,我是定然不会吃的。”
云屏不出声,气氛莫名奇怪,她今个也怪,闲着一直盯着自己也不走。
霍迎禾抬眸望向云屏,眼中茫然困惑,望定她,她却已垂眸。寻着她的视线看过去,霍迎禾发现盒内放着一件由素绢包裹的物什。“这是何物?怎会放于盒箧之中?”
她迟疑地取出,“我可以打开?”见云屏乖巧点头,她才解开素绢,“什么东西需要包扎得如此郑重其事。”
是一本蓝布封皮的旧书,封面写着‘工物’二字,样式古拙。
云屏解释:“此书,是王妃本想赠予郡主的。只不过……”人又又又被你气走了。
霍迎禾随意翻看几页,指尖停在一张绘制着游廊亭阁的页面上。那图纸线条繁复,结构精巧,标注细密,远非寻常可见。她不由得坐直了身子,一页页翻阅下去,但见斗拱层叠,冶铸锋淬,舟车穿引,规制细节纤毫毕现。“喔,这些工物图样……绘制得如此精妙全面。”
此书成于汉,由朝廷主管土木兴建之将作监臣邴纳奉敕纂修。全帙三卷,篇目繁浩,内载乃粒、彰施、作咸、冶铸、舟车诸篇,囊括耕织、制器、军工、民生诸务,实是经世致用鸿篇大著。
前几日她向母妃请安时,半是撒娇半是憧憬地提过一句,说想在园中造个能舒舒服服睡躺下看云的秋千。却苦于无图纸可依,无从下手,没想到今个便送来了。
“母妃既有此意赠书予我,为何不早言明?”若早知如此,母妃讲什么她便听什么,莫说是说教,就是念大悲咒讲经给她听,她也顺着。让她倒背《女戒》,她也甘之如饴,等等、等等,这个还是就算了,一码归一码。
现在只能等母妃气消,再当面寻她道个歉赔不是。
她思索片刻,脑中有了个大概的架体,木工之器需备斧凿锯刨、拼合捆扎须选粗韧麻绳……至于根本之材,尤需良木。
云屏又见迎禾无奈把书放下,“想也是空想,府上一时也寻不出合适的架木。我总不能为了个秋千,再把西厢偏房给拆了取几根梁木来用吧?”虽然她真是这么想的,毕竟又不是没干过……
云屏回想到王妃先前的吩咐,便明了,“前日奴婢奉命往颐宁殿奉茶时,闻王妃吩咐工正所修葺殿邸的工正大人,命其往永顺木行采办柞木科料。按日程推算,这批木料如今也该送入府库了。”
霍迎禾前一刻还恹恹地提不起劲,现在又霍然坐起,“云屏你说得是真的?!那你跟我走。”
突然被霍迎禾拉住手腕,云屏一时未反应过来,“诶?郡主你干嘛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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承运殿内,赤色锦毯漫卷过整个大殿,迤逦如河,直铺至殿内高阶之上,饰以巨蟒翔翟的穹顶之下,气势恢宏的巨型照壁衬着案前挺拔的身影,品貌非凡。
秦王霍承昱身着玄色冕服,自持一股渊渟岳峙气度。他正手握着蓝布封皮的纸制账册,左臂支在案上,以手扶额,目光落在满页乌黑密麻的馆阁字体,眨眨眼略作休憩。听闻殿前步履声近,他微蹙眉,眼帘未抬,“出去,出去,都出去。你们在这端茶递水晃来晃去惹得本王心烦,都退至殿外候着,无召不得入内。”
晗郗不着痕迹地挥退了跟随而来的丫鬟,肃清闲杂,而后柔声道:“殿下连臣妾也不愿见?既如此,臣妾告退,不敢误了殿下正事。”
霍承昱抬眸,见晗郗捧着食盒在殿前依礼浅浅一福,转身作势要走,他霍地站起身离座,手忙脚乱地抢步上前。“哎呀,原是夫人到了。是本王的不是,一时耳拙未听出夫人的脚步声。适才所言,不过是申饬那些不尽心的仆役,绝非说与夫人听,夫人万万不可多想。”
“在王爷心里,臣妾便是那般小气,听不得两句重话的人么?”晗郗打趣他。
“夫人雅量,是本王小人之心了。”霍承昱笑着告饶,顺势虚扶着她的手臂,引向座榻,正欲接过她手中的食盒,“夫人这次熬制得又是什么汤?”
晗郗将食盒轻启,一缕清润香气随之逸出。
“臣妾炖的是参芪安神汤,取西洋参、黄芪、麦冬、桂圆肉,佐以精瘦肉,细火慢炖了两个时辰方成。西洋参益气生津清虚火,黄芪固本培元补中气,麦冬清心除烦,桂圆肉养血宁神。诸味相合,最是补而不燥,清润安神。”
霍承昱闻言,眼底笑意温润,他应了声“好”,伸出双手,颇为郑重地将宽大的袖口抖到腕下,探向瓷碗。“夫人倒也不必为了我这么辛苦,日后这些事交给下人便是。”
晗郗见他欲要接过,却将食盒向后一撤,霍承昱双手落空,满是疑惑地望向她。她解释道:“殿下误会了,这参芪安神汤并非是为殿下准备的。”
夫妇之道,信天地之弘义,人伦之大节也。/出自东汉班昭《女戒》
夫有再娶之义,妇无二适之文。/出自东汉班昭《女戒》
妇女贞洁,从一而终。/出自《周易·恒》
一与之齐,终身不改。/出自《列女传·蔡人之妻》
《内则》有云:‘女子十年不出,姆教婉娩听从,执麻枲,治丝茧,织??组??,学女事以共衣服。’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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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受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