尘封多日的牢狱大开,铁门吱呀声乍响,惊醒了狱中沉睡在黑暗里的死囚。他们拴着铁链,扒在过道门隙上,大睁着眼珠,纷纷想看清来人真貌。
傅怀瑾面无波澜,只缓步随侍卫引着,不去管周身投来的恶意好奇目光。
最后,他在一处水牢前站定。里面关有十几人,双臂伸着,由几捆腕粗的铁链吊在半空,浑水已经放到足踝。
“审了吗?”傅怀瑾转头,朝侍卫问道。
“城中现在缺人手,还没来得及问清楚缘由。但封君说这些人大抵也是被逼得急了,才出此下策,不惜触犯太子殿下。”
“出此下策?”
黑暗隐去了此刻傅怀瑾脸上神情,不知为何,侍卫听这话顿觉四周寒意阵阵,忍不住缩了肩膀,也不敢再答话。接着,傅怀瑾的声音又幽幽传来:“若我今日放一把火烧了这座封君府,你道与他说我也是被逼的急了,才出此下策。”
“......奴才失言。”
傅怀瑾没再搭理他,目光在这群人身上认真打量几圈后,又问:“你们封君打算如何惩治?就放在这水牢拴着?”说着,傅怀瑾看见旁边一处出水口。也难怪关了几日,水牢中的浑水才到足踝,“这水流怎的这般细?”
“回公子,大灾之年,城池冻结,粮水短缺,这水牢本就是要闭着的。”
好家伙,如此冠冕堂皇的理由,无不是在为这群纵火的凶手开脱。傅怀瑾敛眸不语,他想,倘使此番自己不来,那封君怕不是还要择良日把人给放了。
念及此,傅怀瑾眉眼愈沉。
他扯过旁边不知是落了几层灰的刑鞭,就要向对面犯人甩去,可结果鞭到中途,竟被那侍卫生生徒手拽去。
“放手。”傅怀瑾强忍怒气,哑声道。
侍卫:“公子仁心,何故来寻灾民之过。”
“仁心?”傅怀瑾好似听见了天大的笑话,他递了个眼神朝长珏。
长珏瞬间领会,抬手扬袖,掠影的手刃劈向侍卫后颈,他未收力,尽全力的力气劈得这人浑身一软,吐出口血后,草草断了气。
傅怀瑾冷眼睨着地上死尸,随之,又快速瞥过四方视线。死囚们哪里见过这般胆大之人,敢在封府刑牢都敢杀人,纷纷息了声,躲在一旁不敢再看。
再无旁的打扰,傅怀瑾扬鞭抽出数十道见骨伤痕后,血染衣袍,脸颊上都沾了喷溅出的殷红,活脱脱一个从地狱爬上的恶鬼。
傅怀瑾脱鞭喘息。半晌,轻声开口:“处理掉,悄无声息的。”
长珏领命告退。
一时间,阴潮牢狱中死寂无声,傅怀瑾紧紧盯着吊在半空摇荡的尸体,眸中泼天的嗜血几欲要将他吞噬。
“殿下。”守在一旁的边岱及时出声。
傅怀瑾顿了顿。
“太子还在等您。”
一句话,神智陡归。
而另一边,晏温捂着发疼的心脏,紧蹙双眉。
“殿下可是又难受了?”夏乘歌见状,匆忙扶住晏温发抖的手臂,扬声就要唤府医。
“无事,”待缓过心慌,晏温按住夏乘歌的手腕,轻轻摇头,“走罢,外院人还在等。”
夏乘歌认真瞧过小太子发白脸色,抿唇想劝,但到底因身份之差,最终也只得顺着。
“快开春了。”晏温说。
夏乘歌接道:“就这几日了,只不过应州地僻土冻,每年春天都要晚上许多。”
两人话谈着,不觉已行至外院。院中此时站了十几粮商,其中就有那个从代地而来补上余粮的商人。
他们个个瞪眼相看,脸气成猪肝色,哆哆嗦嗦的也不知该骂些什么。直到见到太子殿下后,恍若寻到救命稻草似的,纷纷上前。
“这事先定好一百五十文一斗的价钱,太子殿下若是反悔,我这十车余粮可如何是好——”代商抢着开口道。
话落,旁边几个有眼色的商人紧跟着嗤责说:“如何是好?先前不是这价钱时,代兄不也卖了十几年?”
“是了是了,殿下宅心仁厚,为救百姓于水火,在粮食短缺时不惜以高价收购,而代兄此言不明摆着是想趁难发财?”
代商闻言惊愕,看着面前方才还聚在一起数落太子的“难兄难弟”,如今却纷纷倒戈。他张了张嘴,你了半天也说不出一句话来。
之前,应州米粮告急,青陵君告信周边,在与粮商周旋中处于劣势,所求的米粮价钱只能眼睁睁看着这群重利商人成倍的往上翻。简直就是哑巴吃黄连,有苦也说不出。
但现在,先不说前几日从赵商手中买下的上百袋粮食。晏温打眼往外头瞧了瞧,望不到头的粮车排成长龙,乌压压的一片。
眼下,双方位置调转。
想到这儿,晏温对那代商笑了笑,“阁下想必进城的路上也见到了,今日燕城派了人送粮,现下这应州的粮食恐怕也不缺,阁下若再高价贩卖,恕本殿再难答应。”
“可殿下上次明明就——”
“时局有变,”晏温打断他:“抱歉。”
......敢情原来在这等着呢。众粮商擦汗腹诽。
“所以现应州府还依原价收粮,五十文一斗,倘若阁下有谁觉得少了,自请离去便罢。”晏温客客气气的站着,日光洒在身上,暖和的紧。
众人有苦难言。
什么自请离去。
从听说应州道庭有个冤大头高价收粮后,各地商户日夜兼程,带上了自家商户里的全部粮草,几乎花光了所有过路费才紧赶慢赶,于今日到达道庭城。
可是现在。若不卖了粮食,连回家的钱都凑不出来!
“太子殿下这是说哪里的话,”一人哂笑道:“我们既运了粮食来,又怎会去在意价钱高低,若此次能解应州百姓之急,实乃我之大幸。”
此话一出,饶是其他人再不乐意,也只得作罢。要不然怕是连过路费都凑不来。
但到底心里还是有意见的。
晏温打量了圈众人脸色,知其内心定是恼极,于是沉吟良久,故作轻松朝他们道:“近日应州城因为暴雪积压,许多屋子都倒塌了,不知这房屋修缮的活计各位接不接?”
商户闻言,眸光一亮,紧接着像是想到什么,小心问道:“殿下莫不是又在诓我们?”
“怎能算诓骗,”晏温缓缓笑道:“如今百姓被灾祸扰的心神不宁,好些都失了生计,眼下若是招工,定是比往日要便宜的。”
这话确实不作假。众人闻言思量几许,见可行后,又风风火火的欢喜作别,各自置办去了。
处理完外院事要后,晏温遣走夏乘歌,独自沿着狭长连廊往后院走着。此时他的脸上是难得的喜色,耳后的银铃熠熠闪着亮光,一明一灭,仿佛晨间挂在抽芽绿叶上的露珠。
“傅怀瑾——”晏温穿过长廊后,小跑进了院门,眼下还没站稳就匆匆朝里唤着。
随后“吱呀”一声厢房门开。
出来的却不是傅怀瑾。
晏温的脸色忽的沉了,“青陵君。”
晏拭雪不是没见他陡变的神色,心尖一痛,可面上不显,“昨日酿了几瓶梅子酒,特意送来与你尝尝。”
晏温后退一步,“封君说笑,现在灾民尚未安顿妥当,晏温还无福与您一起消受此等惬意。”
“我以为百姓之灾事于阿温而言,就如那飘风过耳。”
“封君这几日不也是如此?”
“既然阿温需要,那我便做。”
“青陵君何出此言。”遥遥一声突然从院外传来,这让晏温原本沉郁的神色骤然转明。小太子欢喜转身,正见傅怀瑾笑着冲自己而来。
“傅怀瑾。”
“小殿下。”
晏温把手放进对方温热的手心,低低笑出声。
傅怀瑾轻轻摩挲他的指尖,紧接着把人拉到身后,警惕的望向晏拭雪,说:“封君眼下是一地之君,理应以百姓为先。而如今饿殍遍野,流民四散,封君不去解决反而隐居小院开始酿起了梅子酒。”
说着,他的视线虚虚落到晏拭雪手中的酒壶上,冷嗤道:“自己无能无用,就不要把原因推到小殿下身上。”
敏锐察觉到傅怀瑾情绪不对的晏温,任由他拉着,然而这副模样落在晏拭雪眼中就是方才还与之叫刺的小太子,此刻却收回了浑身戾气,靠在傅怀瑾身旁,一脸乖巧。仿佛刚刚的一切都在梦中似的。
“阿温......”
“青陵君,”晏温安抚地用指尖蹭了蹭傅怀瑾的手背,接着冷眼望向晏拭雪,“待应州灾祸了结,你我再不相见,各自安好罢。”
这话像是戳中了晏拭雪的神经,他自嘲道:“如何能了结,他既派了你来,那这灾事就没有结束的时候,除非我亲自请罪。”
“看来封君真的是藏进小院,不问春秋了。”傅怀瑾听着这话实在觉得不舒服,揉了揉耳朵,打断他的自怨自艾。
“此话何意?”
恰在此时,院门前侍卫来报,得了进来的命令后,他看向眼前站在左右的封君和太子,脚步顿了顿,只一瞬,便欢欣朝太子走去。
侍卫道:“应殿下所令,那群商户运来的粮食全部发放完毕,剩下还有近一年的粮食已经命人移至城内各处粮仓。”
闻言,晏拭雪不可置信的望向晏温。
而晏温却依旧似往日温和般站着,不急不缓道:“应州的各地饥民可得了消息?”
“回殿下,告示都贴在各路要道了,想必不出几日就可应顾到各地百姓。”
“做的很好,”晏温笑说:“下去领赏。”
侍卫听之,脸上笑意更大,忙跪地谢赏,欢喜道:“谢殿下!”
等人走后,晏拭雪还没反应过来。他拎着酒壶呆愣立着,说出口的话支离破碎:“你......难道......这......不是......”
“我从没有因为一己私情而牵连其他,”晏温与傅怀瑾十指紧扣,话虽朝晏拭雪,可目光却虚虚飘着,“青陵君,你自以为很了解我,可你从未真正看清我。至于分粥修缮之事,我已安排妥帖,余下的就请青陵君自行监管罢。”
“阿温。”
“七日后,”晏温说:“我便离开,请封君好自为之。”
话毕,小太子再没给他解释的机会,牵着傅怀瑾快步出了小院。幽深斑驳的枯树丛影下,只剩晏拭雪一人,他的心脏被冷风吹的生疼,可风声阵阵,耳边除了手中酒瓶叮铃,再无其他。
再无往日燕宫时,晏温笑着冲他呼唤的一句:“二殿下,你来了——”
入夜,屋内炭火燃的正烈。行囊规整完成后,晏温只着了里衣,望向烛火摇曳下仍执笔坐在案前写信的傅怀瑾。
“这是写给谁的?”晏温打着哈欠挪到傅怀瑾身旁,昏沉沉的脑袋搭在他的肩膀上,惺忪着睡眼。
傅怀瑾瞧着实在可爱的紧,没忍住捏了捏他的鼻尖,说:“赵王。”
晏温登时睁大了眼,困意驱散,“赵王赵楚翊?”
“嗯。”
“据我所知,冀赵两国并没有共存的利益冲突。”
傅怀瑾将人揽在怀里,晏温在其中寻了处舒服地儿,慢悠悠听他说:“但燕赵近年来可不平静。”
确实不平静。晏温垂眸想了想,因为两国土地接壤,所以就造成了此后无论哪一国想要扩张,都需要铲除另一个国家的地势阻胁。由此,两国虽表面交好,但这十几年来没少因为边陲土地的管控权明争暗斗。
念及此,晏温抬眼,低声寻问:“你是想连同赵王对付燕国吗?”
闻言,傅怀瑾眸中狡黠闪过,他摇头,故意道:“不会。”
“为何?”
“因为燕王是殿下的父亲,若失了燕国,殿下会伤心。”
晏温深吸一口气,他扣弄着指尖,抿唇不语。困意彻底被吓跑了。傅怀瑾目光虽在案前册卷上,但余光却一眨不眨的关注着这个神色极纠结的小太子。谁知,这一憋,好半晌都未曾出声。
傅怀瑾忍不住,率先打破寂静,看向晏温略显黯淡的眸子,问:“殿下怎么了?”
“......没事。”
傅怀瑾盯他。
晏温也知道自己如今这副模样实在算不上没事,沉吟片刻后,随意扯了个谎:“你说不想对付燕国,又为何要写信与赵王?”
“我不想,但不代表有些心怀不轨之徒想要借刀杀人。”
“何意?”
傅怀瑾搁了笔杆,“半月前言氏二公子言寄欢失踪了。”
晏温点头,虽然没见过面这位言氏公子但也略有耳闻,知道言府宠他宠的紧,“然后呢?”
傅怀瑾抬了抬眉:“我做的。”
“......”晏温沉默看他,许久,蹦出一句:“那需要我夸你吗?”
傅怀瑾低头,“如果殿下愿意的话。”
毛茸茸的脑袋凑到眼前,晏温禁不住逗,扑哧笑出声,抬手随意揉乱傅怀瑾的头发后,催促他继续往下说。
“原本因为此事,言家与王后闹得不可开交,再算上应州救灾事要,晏知意把自己没有被任用的过错全加再了王后身上,导致她现在可谓是两头都讨不得好处。”
“这和赵国有什么关系?”
“就是说呢,”傅怀瑾仰头熟练在晏温唇角印下一吻,说:“如果你兄长没有要与赵国勾搭的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