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宫城,午后寒阳高照。晏知意独自坐在殿内昏暗一角。这已经是他被关禁闭的第七日,而在这七日里,他的母亲一次也没有来看过自己。
晏知意抄写经卷的笔尖一顿。他想,也不知外头现在怎么样了。
尤其是那场应州灾事。
他实在想不通,明明是这般好的能展示能力的机会,母亲为何会对其如此抵触?还把这个机会明晃晃让给了那外姓人。
念及此,晏知意捏着笔杆的指尖微微泛白。
绝不能再在此处坐以待毙。笔尖上的浓墨淌在纸上,晕出一大片漆黑潮湿的墨痕,晏知意看着这片墨痕,眸光渐深。
而另一边,苦寻言寄欢多日不见的言氏终于在这个下午忽然回了神,在日色幽幽、无人注意时,她带了一贴身婢子,拐过挂满红绸的宫墙一角,在恨恨望着那些红绸半天后,终于伸手敲开了学宫大门。
纪安坐在案后,冷眼瞧向面前华服盛装的王后。像是早有预料般,案上搁有两杯茶,此刻还冒着热气。
“言寄欢呢?”再没有以往虚假的寒暄,言氏直接开门见山。
“王后所言,臣听不懂。”
“听不懂?”
言氏嗤笑出声,抬手屏退婢子,“纪大人高位坐久了,怕是忘了自己的出身。”
“那在王后眼中,臣是何出身?”
言氏冷语道:“自是卑贱低劣的庶民。”
“既是庶民,”纪安笑了笑,说:“那王后又何必忌惮,臣真是‘受宠若惊’。”
言氏紧紧凝着他,见纪安说话时神色如常,不急不缓,不觉也开始怀疑这人到底知不知道当夜言寄欢刺杀之事。还是说,言寄欢那厮根本就没有去刺杀。
“所以王后来臣这儿是要找人么?”纪安状似茫然道。
言氏仔细盯着他的表情。半晌,微微偏眸。目光移向不远处被风吹动的布帘上,咬牙思考,如今既然不知道此人这副做派到底几分真假,就还不能打草惊蛇,当时让言寄欢行刺也是怒极时的潦草之策,而现在,意儿还需他的谋划。
还需凭借意儿挽回王君的心。
而至于言寄欢......
言氏此刻只要一想起言家人几次三番在自己面前哭哭戚戚的模样,实在烦扰。自己大哥早死,现下言府就剩言寄欢一个男丁,可不得当命根子护着。所以在听说是自己派他们的宝贝儿子去行刺后,父母二人便如疯了般,哭喊着让她还了他们的儿子......
想到这儿,言氏眉间郁气更深,她烦躁的按了按头,接着对纪安说:“本宫已经按照你的法子让意儿远离了此次救灾,现如今他似是与本宫生了嫌隙,眼下该如何是好。”
“少年心气罢了,二殿下总有一天能明白您的良苦用心。”
适时的安抚让言氏头疼减弱。
她沿案而坐,拾起面前清茶轻抿一口,继续道:“今晨时应州传来消息,听闻那晏温私自抬了粮价,本来旁地粮商见应州饥荒严重,不少已经动了恻隐之心,可经他一遭,此次粮食储给彻底泡汤。”
纪安笑道:“这是好事。”
言氏看他。
纪安又说:“想必太子定也知道此举不妥,所以才隐姓埋名,四地粮商只叫他‘善人’。”
“可他为何要这么做?”言氏实在不明白。
早在以前,他与晏拭雪交好,在燕宫中可谓人尽皆知。即便这人是看透了王君不想要那青陵君好过的心思,但也到底相处过一段时间,以晏温那懦弱无能的性子也不至于如此明目张胆的惹晏拭雪生气。
平白让应州丢了好些将要募捐的善粮。
“讨好王君的把戏罢了。即便当初交情好又怎样,在绝对的利益面前,太子还不至于拎不清。”
言氏不语,细想之下也说的通。于是她默了几瞬,再问:“接下来怎么做?”
纪安抬眸,好笑的望向言氏。他说:“王后,臣也是人,也需要利益扶持。”
此话一出,言氏变了变脸色,她扣紧盏沿指骨,微微怔神,末了,开口说:“本宫已经派人去寻,消息也需要时间。”
又是这个借口。
纪安笑容未变,“那便劳烦王后。”
闻言,言氏暗自松一口气。
纪安并未揭穿她,目光在这人身上转了几圈后,趁言氏走神时,快速瞥了眼对面屏风后内室朦胧的人影。
他道:“接下来的事很简单。太子私自抬粮价的事必定会引起百姓不满,只是因其有意隐瞒身份,百姓即便有气也无处发泄,现下我们只要揭开太子身上这层遮羞布,让百姓们知道这件荒唐事的始作俑者到底是谁。”
言氏面露喜色。
“届时,太子的名声便在民间发烂发臭,而那些在您眼中与我一样卑贱低劣的庶民自会将他拉下太子之位。”
言氏展开笑颜,而那个诱导她来问责的言寄欢已经彻底被抛至脑后。
言氏走后,纪安望向从屏风后走出的傅怀瑾,不同于对待王后时的轻视。纪安起身整了衣襟,向其颔首道:“质子殿下。”
“做得很好。”说着,傅怀瑾拿出一封信递过去。
纪安笑着接过,“臣还以为殿下近日不会过来了。”
“为何?”
“明日不是三公主的婚期?”
闻言,傅怀瑾轻轻一怔。最近繁事太多,为了能光明正大的前往应州,傅怀瑾可是每日都不停歇的去燕王处刷好感。
本来这燕王君就好脸面,再加之近日被傅怀瑾哄的多了,难免有些飘飘然,连带着望向这位冀国质子的眼神都和善许多。
眼见计划将通,傅怀瑾就差临门一脚。可结果,他到是忘了明日正是傅韫生正式嫁给这燕王的婚期。
也难怪言氏坐不住。
但说起来,自己已经好久没有见到傅韫生了。
“殿下莫不是忘了三公主的婚期?”
“......”他还真忘了。
纪安随意的一句调侃歪打正着。傅怀瑾转头望向学宫外,原本见过小殿下的欢喜蓦地消散,他有些烦躁的轻“啧”一声,说:“这种日子,有何值得记挂的。”
“......”
这次轮到了纪安沉默,他见这人心情不好,也不再往心窝里扎话,只闷头拆信。可结果在看清信中所写内容后,赫然瞪圆眼珠。
缘由无他。
只因那件被赵王有意遮掩的“王室丑闻”,此时却一字不落完完整整的出现在了自己手中的信纸上。
“质子......这是何意?”
落日霞光落在他的肩膀上,恰巧落在外袍间镶嵌的绣腻金线中,顺着傅怀瑾的动作一闪一闪,“很显然,大人你并没有说实话。”
纪安被金光晃了眼睛,说:“臣不敢欺瞒殿下。”
傅怀瑾笑了笑,“赵国纪氏,祖上一直都以王室门客自居,但从不依附于任何势力,直接效忠王君,且唯王君令是从。赵国上下,威望甚高。”
纪安望向他,不语。
“直到纪氏传至大人这一代,祖训被彻底推翻。”
傅怀瑾说:“其中原因也只因纪家公子收了当初的赵国四王子,当然,也可以换一个称呼,”他顿了顿,盯向纪安眸子道:“现任赵君、源源不断的好处,致使纪氏这个原本中立从不参与王室争斗的家族最终在赵国也有了立场。”
纪安盯着傅怀瑾这双熟悉的眼睛,不语。
“纪大人,而今你潜入燕国,寻那宋氏女踪迹,目的为何?你所做的这一切究竟是为了自己,还是那个已经被灭了门的纪家?”
傅怀瑾质问的目光与记忆中女子眼神逐渐重叠,纪安垂眸,心脏酸胀非常。
傅怀瑾道:“旁人都说你与她原是定了亲的青梅竹马。纪大人,谎话说的久了,可别连自己都骗过去。”
“你根本就不明白。”纪安忽然开口。
傅怀瑾瞧他。
这人眼里的悲伤实在做不得假,纪安声音沙哑异常,恍若绷紧的弦,只一碰,铮铮作着颤响:“我爱她......”
我是真的,爱她。
十几年前,赵,新君即位。纪安奉召入宫。
授礼成,群臣退,此刻空荡荡的宫殿内就只坐了刚刚即位的四王子赵楚翊一人。他的面前摆了一张矮案,案上摆满了酒菜。
纪安落座于对面:“王君。”
“纪安,”赵楚翊亲自为他斟了一杯酒,笑说:“这几年真是苦了你了,再忍段时间,待目的达成后,我会给你和纪家想要的一切。”
话头哽在喉咙里。纪安看向眼前递来的酒盏,张了张口,问:“宋辞镜......她......王君打算如何处置?”
“一个女人罢,用完自是丢了。近日本王的弟弟实在躁动,看来这计划不得不提前了。”说着,赵楚翊默了默,他盯着纪安,沉声道:“本王只是让你接近宋辞镜,讨她欢心,让其能够死心塌地为之所用,谁成想,你做戏这么认真,竟要娶了她。”
纪安指尖掐进掌心,细弱的疼痛将将掩盖他快要崩塌的心绪。
他闭了闭眼,待一阵冲动缓和,道:“王君的吩咐,纪安定要确保万无一失。”
赵楚翊被他这番话捧得心悦,高声笑了几声,“好啊哈哈哈,不愧是本王选中的人。在你来前,本王还唯恐你对那女子动了真心,如此,没有便好。”
微微血腥飘来,纪安的掌心到底被指尖掐破。
那日他是如何出宫的,自己已经不记得了。唯一记得的便是当日出宫的路显得格外漫长。
他的视线穿过在炽浪中被烤的眩晕的宫门,看向站在不远处的宋辞镜,瞳眸剧恸。纪安再顾不得什么仁义礼节,将她拥入怀抱。
“我们会在一起的,”纪安喃喃:“我们一定会在一起的......”
直到滚烫的火舌舔起白昼间的热浪,纪安拉着宋辞镜策马逃亡。身后是穷追不舍的士兵,滔天的火把点燃满山的翠林,他们在乱世的战火中紧紧相贴。
心跳共频。
可大火总会熄灭,他们在赵国边境中彻底被逃难的流民冲散。像是命运捉弄,纪安无助的站在黄日之下,望着眼前因赵楚翊一己之私而流离失所的百姓,纪安终于忍不住失声痛哭。
他知道,自己没有理由去怪罪任何人,因为造成这一切的,罪责也有他纪安一份。
而命运给他的代价是痛失所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