客处他乡,也由不得李鹤眠拒绝。
不到申时北昭十几人便被宫内太监引着,在云阁内住下了,随之同来的是几箱锦衣和银炭。
前前后后整理一通,待收拾完也已过日落时分。
晚膳不知何时送来,李鹤觞坐在暖和的炭盆旁,一杯一杯的灌着水。
他饿,但也知道如今处境能做的就只有不给兄长添麻烦。
等到一壶茶即将见底,院外却响起了阵阵敲门声,李鹤觞下意识搁了茶杯躲在屏风后,只探出个脑袋小心翼翼的瞧向院中大门。
李鹤眠重新换上了粗布麻衣,就像一场大梦,而那套锦衣就是包裹梦核的外壳,只有脱掉他才能回去那个叫李鹤眠的躯体里,那个北昭国使臣的虚名中。
才出偏殿,李鹤眠就看见躲在屏风后的胞弟,幼子眼神中满是惊恐。
“觞儿?”话音刚落,院门处便传来声响。李鹤眠被吓了一跳:“谁?!”
敲门声蓦然停了,随后只听“嘭”的一声,木门被撞开,十几身着侍卫服的人鱼贯而入,列作两排露出了站在后面的二人。
“李大人,”晏温朝他望过来,似笑非笑道:“就算现在有再多事,也不能让七殿下在门外等着啊。”
说着状似可惜的抬手蹭了蹭摇晃木门上的灰尘,在指腹中捻了一圈,吹口气,便散了。
站在旁边的傅怀瑾适时递上巾帕,晏温也没看,直接把手伸了过去,傅怀瑾失笑握上这人细瘦手腕,耐心的为其拭去指尖尘埃。
也是由着他胡闹。
院中的李鹤眠早早把头低下,俯身叩首:“草民罪该万死,请殿下降罪。”
傅怀瑾没有分给他半点反应。
晏温笑意渐浓,目光越过李鹤眠与屋内瑟缩的稚子对视,唇角微扬:“鹤觞,过来。”
伏地请罪的李鹤眠登时变了脸色:“纪公子,稚子无辜,还请公子饶他一命,草民愿以死谢罪。”
“啧。”晏温微微偏头,携风跳跃的雪花在脚边旋转,堆成白茫茫一片。踩着厚软积雪,晏温踱步上前,半弯着腰身凑到李鹤眠面前,食指抵上薄唇:“嘘,你太吵了。”
晏温抬眸,眉目温柔尽显,他指了指臂弯处的食盒笑道:在席前欠的凉糕,现在来还。”
白雪漫天,小公子一点鸢色似那雪地红梅,开的盛大,艳的惊人。
李鹤觞被这笑容晃了眼,缓缓从屏风后走出,耳尖.红.透。
见状,傅怀瑾心下微颤,快步走到晏温身前将这人的身形挡了严实,面上沉色更深,对两侧侍卫吩咐道:“送他去偏殿用膳。”
“是。”
“不要……不要过来……”
眼见着两个侍卫离得越来越近,李鹤觞浑身一抖,竟直接尖叫着扑倒在了李鹤眠怀里,身体止不住的战栗,泪水糊了满脸,“我不去——我不去……别杀我别杀我……”
像是无意识的本能反应,**岁的孩子此刻在兄长怀中哭的天都要塌了。
伸出的手顿在半空,这两个侍卫站在原地,面露难色。
那稚子哭声振起枝头快要掉落的雪花,雾蒙蒙的,像回忆被开了闸凝结成水珠倒灌满身,良久的潮.湿.黏.在脊背,难受至极。
晏温冷眼看着院中两人,漠然开口:“你二人若是喜欢演戏,何不将这云阁改成戏台,给你一纸戏文唱到地老天荒。”
李鹤眠将震.颤的幼子护在怀里,低眉不语。
“李大人傲骨着林,凭得满腹经纶生生把快要灭国的北昭续命十年之久,可那北昭国君却又是如何对你的家眷的?”
晏温眸色幽深,紧紧盯着那缩在兄长颈间的李鹤觞,似是惋惜叹道:“是灭李氏满门,掳胞弟困于深宫五年,整日与恶狗抢食遭下人唾弃。还是直到大人松口请愿为其一时私欲出使冀国,才换得的手足相见?”
李鹤眠蓦地抬头,面色尽褪。
“你怎知……”
晏温拢了被寒风吹开的外袍:“李大人是想要我继续在觞儿面前说这些吗?”
李鹤眠怔了一瞬,松开手,再不去看胞弟眼中快要涌出的惊恐,任其被身旁侍卫拉着抱下去。耳边是止不住的尖鸣和泣声,像把刀子血淋淋的插进心脏,生疼。
晏温手腕一抖,藏在袖中的匕首划开一道狭长血口,浓烈的红炸开顺着纤细手臂流出,浸湿衣衫泛起淡淡血腥气。
接着晏温转头对相府小厮道:“请府医来。”
小厮刚领命退下,覆在腕处的宽袖就被人掀开,紧跟着便是熟悉的温.热,晏温回身见是傅怀瑾,笑道:“只是个幌子。”
指腹轻轻按压在伤痕周围。
这人下手不是一般的狠,若是那刀刃再深几许就可见骨,眼下翻开的皮.肉彻底暴.露在空气中,经衣裳摩.擦开始起细密的红.点,偏生他还不觉疼,仍是副笑吟吟模样。
傅怀瑾半揽着小公子单薄的肩膀,将人往屋里带:“疼吗?”
晏温笑着摇头:“你为何总是问我疼不疼,若是真的疼了我会告诉你的。”
傅怀瑾抬手挥退身后侍卫,沉默着把人摁在铺了软垫的座椅中,从腰侧布袋中拿出一只白色小瓷瓶。
屋中炭火搁在案边,烤的晏温舒服的眯了眯眼睛,身上的寒气被吹散了,留下的就只有沁骨的温暖和药香。
药香?
晏温疑惑看向傅怀瑾手中的白瓷瓶,问:“这是什么?”
傅怀瑾依旧不说话,紧绷着神色将瓶里的黄色药粉一点一点倒在这骇人伤口处。
方才被冷风吹的麻痹不觉疼,可没了彻骨的寒意,这从小臂延伸到手腕的痛楚顷刻间如.浪.潮尽数向自己扑来。
“嘶——”
晏温没忍住,轻哼出声。
四肢都压着疼,像有千百只蚂蚁在啃咬他的筋脉,冲上大脑,眼前有瞬间的昏黑。
傅怀瑾看着他,手上的动作愈发轻了。
“别,”晏温搭上腕间有些泛凉的手背:“等府医来治罢。”
说着望向仍背对着跪在雪地里的李鹤眠,无奈道:“你想让他再跪多久?”
傅怀瑾垂眸不答。
见状,晏温凑上前附在傅怀瑾耳侧,温热的吐息铺洒,缠绵似的在齿间辗转着他的表字:“子渊听话,嗯?”
*
屋子的光线昏暗,大抵是只点了一盏灯的缘故,傅怀瑾整个人背在光外,晏温看不清他的神情就只得避开伤处将人拥在肩头,感受着两人此刻同频的心跳声,末了低低笑出声:“再跪就真的会被冻死的。”
这次傅怀瑾有.了.反.应,细密如丝的情.意缠在眼尾,眸中闪过几分狠戾:“殿下以往受得,他就受不得?”
晏温闻言微怔,好半天才意识到这人的意思,不禁失笑:“你何必将往日我受的罚强加在一个陌生人身上。”
一个陌生人罢了。
傅怀瑾与这人撤开几寸距离,往日里那双褐色瞳孔此刻已全然隐在暗处,因而晏温错过了他眼底那沉如深渊的恨意和无际的痛楚。
他不敢让他看见,傅怀瑾怕吓到他。
如果可以,不只是一个陌生人。
傅怀瑾齿间都在打.颤,晏温以为他是冷的,用脚把炭盆踢近了些,滚.烫的火苗向上窜着,照亮了两人之间沉寂的黑暗。
如果可以不只是一个陌生人,他想让天下人都受一遍晏温的苦。
那近乎是堪比地狱般的折磨。
“来人,”傅怀瑾待彻底压下心中卑劣的悸动,吩咐道:“请李大人进来。”
冻的发抖的李鹤眠被请进来后神智还未清,坐在案边一个劲儿的愣神,接着也不给他任何反应的机会,七殿下的话就响在耳边:“带家眷出使他国的使臣,本殿只见过你一人。”
李鹤眠低眸,抖着声音咬牙道:“草民……罪该万死,请……殿下降罪。”
傅怀瑾靠在主位之上,到底是烦了这人不变的说辞,挥手将瓷杯砸落在李鹤眠的脚边:“别动不动就要寻死,本殿不喜见血。”
李鹤眠不敢抬眼,就只盯着地上的茶液蔓延,逐渐浸湿他新换上的草鞋。
“李大人为何自进城门始就在盼着被赐死呢。”
晏温踱步走近,站在李鹤眠身前定定的端详着他,末了嗤笑出声:“明明在寻死,可又怕死。”
蜷在膝头的手握成拳,捏皱了身上廉价的麻布衣衫。
“早闻北昭君手段残忍不堪,刑罚更是不耻宣口,”
晏温拾起地上瓷杯随手一抛,将其丢入炭盆,继续道:“当年李氏满门忠良被五马分尸,炽火烤的头颅炭黑悬挂于城门之上,四肢还血淋淋的淌着浓.水,腐臭生生飘十里不散。”
火苗噼里啪啦的响,臂肘被灼的生疼。
李鹤眠仿佛又看到了大火下被烧的惨败的残肢,和高台上那个拥着美人满脸欢喜的北昭国君。
那个狰狞到扭曲的面容里,盛满了杀人后近乎癫狂的极乐。
念及此,李鹤眠身形微微颤抖,明明是二月寒冬,额间却沁满了汗珠。
“所以,你就想死在蓟城?”
晏温猛地伸手掐住李鹤眠的脖颈,迫使他抬眼相视,随着空气逐渐稀薄抽离,这人的脸慢慢涨的通红发紫,乌黑的瞳孔不受控的向上翻着,双手却下意识攀上晏温桎梏的手腕,想要将其推离。
而就在最后一口残留的空气耗尽时,小公子终是大发慈悲的松开了手。
李鹤眠顿时脱了所有气力瘫软在木椅间,无助的喘着气。
晏温冷呵一声,拂袖坐于旁边:“所以不管是在冀国还是北昭,你都是怕死。”
李鹤眠一滞,嘴唇动了动,却什么话都说不出口。
“既然怕死,那就好好活着。”
晏温自顾倒了杯茶,茶水清绿,柔缓雾气携香落入室内,朦胧似纱般遮住小公子好看的眸子,也掩去眸底悲恸的哀怨。他轻声继续道:“至少,别留幼子一个人活在这里,你知道的,除了你没人会保他。”
此言正中李鹤眠软肋,低低应过一声后便没再说话。
*
今年的冬天真是冷的要命。
至少府医提着药箱过来时,那双手被冻的通红。
老头子年过半百颤颤巍巍的打着哆嗦,哈出几口热气,跺了跺发麻的双脚,跪地叩拜:“参见殿下。”
傅怀瑾从不会在意这些虚礼,只让他快瞧瞧自家公子手臂上的伤。
原以为只是个小口子,可等老头看清直接倒吸一口凉气,花白的胡子颤颤,说出口的话却有护犊子的架势:“公子这是如何伤的?怎的晨时还是好的,进了一趟宫就把自己弄成这副样子。”
“无事,”晏温眉心跳了跳,将长袖向上卷起伸过去:“方才殿下已经给我上好了药。”
“这……”
府医左右仔细瞧了瞧,见伤口上药后确实无大碍,只拿出浸了酒的布带把那处裹严了:“公子体弱,待老夫开副镇痛的药服下去,疼痛便可缓解一二。”
晏温不答,只抬了抬下巴,眼神看向偏殿:“今日请您除了我的事外,还有方才一幼童哭闹太狠,情绪震颤难止,似乎是受了刺激。宫中人多事杂,为得清闲只得劳您走一趟为他瞧瞧。”
话音刚落,一旁的李鹤眠陡然抬眼,不可置信的望向晏温。
“纪公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