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色之下,宫道尽头的两只影子交.叠,随凛冽风雪轻飘而动。
宽大厚重的狐裘兜帽罩在头上,晏温抬眸看向咫尺之距的傅怀瑾,鼻.息.间充斥着这人身上浓.烈的沉香气.息,似被禁.锢的怀抱,挣.脱不得。
傅怀瑾伸手拢住晏温头顶的兜帽,慢慢凑近,直到四周的绒毛刮.擦到脸颊,泛起丝丝痒意才停下。
晏温偏过头。
但下一瞬又被傅怀瑾捏.着下巴制止了动作,“小殿下为何不理我?”
晏温面无表情的凝视着他,抿唇不语。
二人靠得极近,相间堪堪容得下一缕月色挂怀。
傅怀瑾微微皱了下眉,握住晏温泛凉的指腕,将其覆上心口,“我错了,小殿下。”
感受着手下心脏跳动,晏温眼眶蓦的红了,他眨着湿润的眸子瞧向傅怀瑾。
末了,倾身上前,将二人间唯一的月光推挤而出。
贴在身前人滚烫的胸膛上,绯红的眼尾此刻沁满了泪水,欲落不落。晏温轻轻.吻.住傅怀瑾颤抖的指尖,眼眸暗沉,像在描画一件独属于自己的珍宝。
等到交.握的手指被月色照的晶.莹,晏温仰面看他,“傅子渊,我最讨厌别人碰我的东西。”
话落,泪珠滑落而下。
傅怀瑾缓缓叹出一口气,双手执起晏温的手,额头相抵。
“我错了,小殿下。”
冬夜寒凉,傅怀瑾站在迎风的一面,几乎为他挡住了大半冷风。
晏温就这样被他护在怀中,耳畔是如古钟低鸣般的心跳,伴随着飘扬雪花,一切美好的似梦似幻。
“嗯,”晏温精神恍惚了一瞬,不由提醒道:“很晚了。”
傅怀瑾骤然回神,眼中闪过几分不悦,可面上仍笑着回应:“我送殿下出宫。”
待到晏温的身影上了马车继而消失在宫门,傅怀瑾这才抬眸望向不远处被雪压断的枝杈,皱了下眉,冷声道:“出来。”
“七殿下。”一侍卫抱拳跪地。
傅怀瑾眸底的戾色渐浓,“查到什么了?”
侍卫低垂着眉眼,回道:“容书娘子说那沈家公子确是暖香阁的常客,每每月中发的例银也多用在了阁内的听曲酒水上。”
傅怀瑾:“此事沈家主可知?”
“不知。”
傅怀瑾嗤笑一声,吩咐道:“告诉容书,务必将沈氏所支账数交于本殿,还有尽快调遣阁内守卫找到当日伺候在沈氏身边的小厮舟明。凡违者,就地诛杀。”
“奴才领旨。”
夜雪愈大,傅怀瑾狭长的双眸微眯,他回身又看了几眼晏温离开的方向,顿了顿,继续道:“再派几人去相府,只管保护丞相公子,其余事只要与之无关,袖手旁观即可,莫要再多管闲事。”
想起方才那人在自己面前落下的泪,傅怀瑾心脏一疼,舌尖抵上后槽牙,“还有,往后但凡府中有谁惹公子不快,必杀之。”
“是。”
*
翌日一早,傅怀瑾一袭墨色锦衣立在城墙之上,身后簇拥着十几侍卫,远远望见一股尘烟下坡,晃荡着阵阵马蹄声,由远及近,不消片刻几十异服人就停在了蓟城门下。
穿过晨时薄雾,他看向了那辆被护在人群中间的马车:“李大人。”
“既已来了冀国,大人应守这蓟城的规矩,”傅怀瑾抬手挥退想要上前探查的士兵,轻笑道:“就比如现在,凡他国百姓未得国君许可,不得在城内驾马而行。”
寒风卷起帘帐,粗布皱衣探出,由一旁小厮搀扶着,那人缓缓从车内走出,长发如瀑,眼下青黑非常,似是多日未得好眠。
李鹤眠身旁带了一孩子,约莫**岁,捏着衣角藏在使臣身后,只露出一双小鹿眼怯生生的看向傅怀瑾。
“开城门。”
随着城门大开,那几十北昭国来的人纷纷卸下包袱抗在肩头,原本规整的盘发被蹭歪了,几绺耷拉下来,垂在粗衣麻布前。
乍一看过去,竟像是来逃荒的难民。
傅怀瑾下城墙而来,掏出一油纸包,摊开瞧却是一个油滋滋冒着热气的饼子。
他俯下身,视线与幼子齐平,笑问:“吃吗?”
小孩盯着饼子,咽了咽口水。
李鹤眠上前侧身挡在二人中间,颔首道:“这不合规矩。”
“不合什么规矩?”傅怀瑾微微偏头,随手掰了一块放在嘴里嚼着咽下去,而后直接把剩下的饼子塞进小孩怀里。热乎乎的,在这冬日分外温暖。
“本殿总不至于将你们毒死在这蓟城城门前。”
傅怀瑾翻身上马,一拉马绳,就只余声音还停在原地:“今日大人还是好生休整行队,至少到了国君面前不至于是如今这般逃荒模样,实在有辱君驾。”
话毕,便有几个小厮上前为其引路,直到穿过弯绕小巷,见到一不大客栈才停下。
这是冀国君为北昭人安排的住处。
李鹤眠顿时松了一口气。
还好,能住就行。
他以为冀王在看过那封写满大逆不道言论的信件后,会将他们整个北昭队伍射杀在城门下。可现下没成想冀王不仅没恼,还派了其国王子于城门处相迎。
念及此,李鹤眠眉眼暗淡,心底升起一股莫名酸涩。
冀王,到底是和那位只会纸上谈兵的国君不同的。
*
傅怀瑾的马拴在了相府门前。
国君今日下旨,因前日相府无心之过致沈家公子身亡,念丞相卧病在床,特许相府公子纪南絮与七殿下统筹使臣来冀一事。
美其名曰:将功赎罪,戴罪立功。
傅怀瑾挥退了小公子院内下人后,刚要敲门,就被一只泛凉手心紧紧攥住,接着狠狠一拉——“嘭。”
屋门关闭,院内空无一人。
屋内视线相碰,二人相拥。
晏温撩起垂落在鬓角的长发,缓缓凑近傅怀瑾的耳尖,用发尾轻扫过,勾起阵阵麻.痒。
随后搂在腰.间的手更紧了。
晏温嘴角带笑:“事情做完了?”说着手便覆在腰.上拍了拍示意他放下。
傅怀瑾点点头,回道:“已经安排他们住进去了。”
手却不动。
晏温挑起傅怀瑾的下颚,用指腹按了按,留下一道红.印:“小狗不乖了。”
傅怀瑾顺着他的动作,埋首在颈.间嗅.着这人身上好闻的花香,喃喃:“早就不乖了。”
“哦?”晏温挣开了此刻被桎梏的怀抱,往后一退,抱臂看他:“不乖的小狗就没有奖励了。”
傅怀瑾眼眸微动。
上前:“我乖。”
晏温一顿,继而露出一抹灿若星辰的笑容,俏.脸慢慢凑近,热.气喷.洒:“那我是不是该奖励你这么乖。”
话音落地,唇.上传开温.热,带着甜糕味儿蔓延在傅怀瑾的齿.间,可还未等他细细品.尝,这甜糕便撤走了。
晏温笑道:“相府新做的凉糕,味道怎么样?”
“好吃。”
“还想吃吗?”
傅怀瑾眼神沉下去,下意识就要凑近:“想吃。”
接着一个冰凉的瓷碟毫不留情的堵在了嘴上,傅怀瑾低眸去看,却见一白瓷碗中的凉糕。晏温笑着抬手挠了挠眼前人的耳垂,说:“想吃就吃。”
傅怀瑾不愿但也没法,只得收了方才的旖.旎心思,将那碟凉糕吃了干净。
“小殿下还气吗?”
“气什么?”
傅怀瑾默了一瞬,继而道:“昨夜......”
晏温摇摇头走至窗前,拨弄着今早摘下来的梅花枝,从他这角度往外看去,恰巧将院外那一扇紧闭的大门收入眼底。
凝眸望了片刻,晏温转身对案前人道:“七殿下既是奉旨前来,何不与我前去探望纪大人,殿下回了宫也好在国君面前有一套说辞。”
什么说辞。
自傅怀瑾进府已有半个多时辰,若是让旁人知道这半个时辰七殿下一直呆在小公子院落,保不齐会怎么编排他们。
傅怀瑾轻呼一口气,饮尽最后一杯茶后起身:“也好,父王派来的太医已经到了吗?”
“早就到了,”晏温捻掉花瓣上快坠落的水珠,眼睛一眨不眨的看向那扇木门,语气轻佻:“也不知纪安用了什么理由去遮掩他心口那处刀伤。”
“刀伤??”
晏温随意找了件厚衣披上,用沾了水珠的指腹狠狠揉了揉眼角,顿时眼下沁满了水渍,眼周红润非常,像哭过似的:“他自找的,既然他喜欢演戏,本宫就陪他演个尽兴。”
*
纪安院中的药香味甚浓,夹杂着雪融化后的潮湿,这让刚踏进院门的晏温心下不畅。寒风一刮,除了吹落了几粒雪花,也带下了小公子眼角悬挂的泪珠。
“纪叔——”
只见一残影闪过,方才可怜模样的纪南絮“噔”的跪在了纪安床侧,脑袋埋着,肩膀颤抖的厉害,恍若那冬日枝头濒死的枯叶,这泪珠儿更是不要命的流,还特意朝着太医方向,可怜见的。
眼周,鼻头,双颊每一处都泛.着.红,再配上纪公子凄然无助的神情,太医当时就心软了。
榻上装昏迷的纪安猛一歪过头。
真真是没眼看。
“小公子病体未愈,”太医登时就慌了神,伸手要扶:“怎能如此伤心——”
晏温暗暗避开这人触碰,借着抹眼泪的动作,哽咽问道:“纪叔的病怎么样了?”
太医尴尬的收回手,自知有些逾矩也不敢再说些什么,只道:“依下官拙见,丞相大人这不是风寒,而是心口伤处化脓感染。”
晏温下意识的脱口而出:“心口的可是刀伤?”
“公子如何得知?”
太医话还没说完,晏温泪流的更急了,齿.间打.颤,哆哆嗦嗦的惨白着脸,指尖揉搓着身上锦衣,直到捏出几道折痕也未停手。
半晌,他像是下了好大的决心,深吸一口气说:“就前日晚间,府上遇刺,当时若不是纪叔护着我,南絮恐怕……”
说着,晏温便看向榻上人,右手握住纪安泛凉的指骨,哭的无声。
只不过在那太医看不见的地方,纪安几乎是疼的呲牙咧嘴,忍不住抬了抬手腕示意他轻点,结果只听小公子“哎呀”一声,半个身子都倒在了纪安身侧,随后一只“柔弱”的臂肘便捣在了丞相大人刚包扎好的伤口上。
一时间,血染绸布。
“……”纪安彻底无语装死。
晏温望着傅怀瑾,抿唇哭道:“我不是故意的。”
“……”傅怀瑾平静的点头:“本殿看丞相伤口不深,重新包扎便可,公子也不必自责。”
装死的纪安:汝听人言否?
一旁的太医似乎并不在意这场戏剧,只拿起笔在纸上写了什么,而后抬眸问道:“公子知道那刺客是谁派来的吗?”
晏温摇摇头,微垂着眼眸,恰好掩住其中闪过的笑意。他愣了一会,从宽袖中拿出一枚雪白玉佩,其上刻着的云纹被少许竹青覆盖:“这枚玉佩是在那刺客身上搜到的,只不过那人功夫极高,刺伤纪叔后便逃了,至今还未找到。”
太医接过,迎着日光仔细瞧了瞧,大惊:“这怎会是沈家的东西?!!”
晏温适时露出不解神色:“大人的意思是,难不成,是沈家要杀我?”
说完,小公子踉跄的往后退了两步,明知他是装的,可傅怀瑾还是下意识抬手去接,但还未碰到,那人竟在半路硬生生的转了方向,跌进了铺着软垫的座椅中。
“是了,沈公子死在相府,若是沈家也是情理之中的。”
晏温抬手捂住嘴,低低咳着,好不可怜。
太医同情的望了他一眼,将手中纸页折了折,护在胸前,俨然要离开模样:“既如此,实情下官会向国君禀明,请七殿下和丞相大人放心。”
直到那人真正走远,晏温才一改方才泫然欲泣模样,只不过哭.的到底.狠.了些,眼角到现在还红.着。
他就这般倚靠在木椅间,侧目凝视着纪安,手撑着下颚,一幅高高在上姿态嗤笑道:“本宫这场戏,纪大人给几分?”
纪安捂着心口,疼的厉害:“府上何时进了刺客,还是沈家的?”
“废物,”晏温从腰间抽出匕首在手中把玩,开口道:“纪大人当真以为本宫会做没把握的事?”
“刺客行刺怎的还会戴着玉佩?”
“玉佩当然不是他的,本宫是从沈然身上扯下来的。”
纪安差点一口气没上来,“那刺客人呢?”
“咚——”匕首定在木椅上,刀柄剧烈颤动着。
晏温起身,笑说:“早死了,被本宫一刀毙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