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殿下,不舒服吗?”
闲君端来一碟云片糕,才踏进内室就见晏温面色苍白,抬手捂心的虚弱模样,忙放了碟快步走上前。
晏温摇摇头,微喘出一口粗气,稍稍搁置了心头不安,朝闲君笑道:“无碍,糕点呢?”
闲君熟练的转到晏温身后,替他揉捏着伏案酸胀的肩颈,说:“殿下身子不好,还是少吃些甜食罢。”
“倒是长本事开始管教起你家殿下了。”
闲君乖愣的挠挠耳垂,视线望向案上铺满了的纸张墨字,忍不住瘪了瘪嘴,有些不快,道:“一处酒楼而已,殿下何故要费这么多的时间去算它的账?”
晏温抬眼,向闲君借了几分力,身体轻轻后仰,倚靠在了这人瘦小的胳膊前。
而闲君自然也察觉到了小殿下的这番动作,呼吸下意识一滞,随即身板挺得更直,好让他靠的舒服些。
“在蓟城,单凭一处暖香阁还不够,”晏温侧眸看向窗外,说:“拖了傅韫生的福,陶然居在百姓间的名声大好,往后若是在城中犯了难,有一条百姓护着的退路,这未尝不是一大幸事。”
闲君听不懂,但还是笑得弯了眼眉,“小殿下未雨绸缪,最是厉害了。”
闻言,晏温不由失笑:“没听懂就上赶着奉承,傻不傻,嗯?”
闲君:“我傻没关系,殿下聪慧就行,我跟着殿下行遍九州,也是顶顶风光的!”
鼻尖一酸。
晏温转身看向闲君,却发现这孩子笑的明媚极了,没忍住伸手揉了揉他的脑袋,那笑意顷刻间变得更浓,如涓涓细流从眼里流出来,澄净清澈。
晏温心念一动,缓声道:“好,我带着你行遍九州,让你做顶顶风光的闲君。”
但他到底没舍得告诉这个孩子,如今州国混战,从前的九州早已不再,取而代之的则是疆土中的尸横遍野和白骨嚎哭。
他到底没舍得告诉闲君。
而就在此时的相府前院,外室内。
吴漾跪在纪安面前,身上行装未褪,一动起来,这单薄甲胄便咣当咣当的响不停。纪安闻声扫了眼面前人,沉声轻道:“给他了?”
“......是。”吴漾欲言又止。
纪安见状,难得的好脾气:“想问什么?”
“大人当时既已推了赵王的托任,而今又为何将此功劳拱手送到叶之舟面前?”
“我这人最怕麻烦事,”纪安道:“作为怀瑾登位之前所能用上的一枚棋子,现在他已经被榨干了仅剩的价值,何故还要留在手里,唯有除之而后快,才可永绝后患。”
吴漾顿了顿,说:“可奴才看七殿下对他用心之至,大人这般冒然为之,恐怕会伤了殿下的心。”
“所以我将这功劳让给了叶大将军,无论此事成败与否,他所烧的火也殃及不了这相府池鱼。”
说着,纪安起身,踱步行于室外阳光下,他透过层层树梢望向叶丛中嚷声不止的夏蝉,笑道:“让他活到第二年的仲夏,已经是我的仁至义尽了,毕竟,蝉再顽强也终究会落寞于夏暮。”
两日后,叶之舟率军抵达西弥城。
城内一切如常,属大夫夏乘歌领众官上城墙迎接。一番攀谈后,叶之舟以行军路途遥远,士兵疲累为由,暂住城中三日。
夏乘歌欣然接待,以美酒助兴以宽叶氏心。
是夜,夏乘歌趁着前堂众人皆醉,独身穿过狭长连廊,最后站在了庭院假山后的偏室前。
他的四周被荣茂草石遮挡着,靠得角落一盏莹莹微光,夏乘歌打开了偏室旁的狭窄暗门——李鹤眠正坐在其中。
“七殿下的命令,叶之舟不能活着离开西弥。”李鹤眠向他道。
夏乘歌看了这人几眼,然后径自坐在对面椅凳上,嘴角含笑道:“臣只听从纪公子的吩咐。”
李鹤眠:“......”
像是早就预料般,李鹤眠拿出一封信递过去,说:“这也是公子的意思。”
夏乘歌接来信纸,从桌案前顺了一烛灯照明,仔细看了半晌,抬眸道:“确是公子的字迹,臣知道了。”说着,他起身欲走。
“你——”李鹤眠叫住他,问:“与纪公子相识?”
夏乘歌脚步忽的一颤,而后轻轻点头,小声道:“公子于我,是再生之恩。”
李鹤眠闻此一怔,末了,他的影子被烛灯在石壁上拉得很长,晃晃悠悠,站不稳似的。他望着逐渐走远的夏乘歌的背影,笑了笑,低喃自语:“于我也如是。”
翌日一早,叶之舟穿戴整齐的出现在了官府令的前院围廊,与廊内的夏乘歌恰巧碰了照面。
“叶将军在前方因战事甚少有休憩之时,而今入了西弥何不再多歇时候?”
叶之舟走上前,掀了盏瓷杯落座,自顾斟满温酒,说:“习惯如此,就像王大人习惯每日晨曦独坐廊中饮酒一样。”
夏乘歌轻笑不语。
叶之舟转了转手中杯盏,又说:“早在蓟城就常听西弥属地东侧山间风景甚妙,不知叶某如今来的可是时候,能否观得东山盛景?”
夏乘歌:“自是好时,难得将军有这般兴致,我现在就派人引您前去。”
“不必,”说着,叶之舟将杯中酒饮尽,垂眸看向盏底晶亮的水渍,道:“叶某惯了一人览游,再添他人一道,只会徒增烦恼。”
夏乘歌意味深长的瞧着他,又在叶之舟看过来的一瞬间,恢复如初,嘴角适时挂上谄媚的笑,“以将军意愿为先。”
西弥东山后侧有一条偏僻小道,道前绿竹遍布,密密麻麻的长了半座山腰,若是站在山下抬眼去望,倒是很难发现这一条堪堪只过一人的竹间窄路。
而窄路尽头却是一座三进的青瓦大宅。
叶之舟站在门前,身上满是沿路掉落的林间叶片,他抬手缓缓扣了门环,随后不到片刻,大门从里面打开了一条缝隙。
一布衣小子满头大汗的探出一双眼睛警惕的打量着叶之舟,他的声音微哑,带着些少年稚气。
“你是谁?”
叶之舟同样打量着他,说:“叶之舟。”
话音刚落,小子脸色惊变,他的目光落在了面前人腰间那块青绿的环佩上,愣了几瞬,忙半开大门,引叶之舟入内。
方才警惕的神色全然不见,小子的脸上慢慢浮现出几分惊喜,“叶将军安好。”
叶之舟这才跨过门槛,入眼便是满院的人,他们的着装与身旁这小子类同一色,只是身高差距甚是明显,大都是十几岁的少年人。
叶之舟方一入院,这群少年小子的视线便紧紧跟随着他的步子,纷纷犹疑着不知所措。直到刚才开门那小子朝他们嚷了声:“叶将军来了——”
众人凝滞片刻,旋即反应过来,垂首“扑通”着便跪了一地。
这些孩子从未见过叶之舟,他们之中有些人大多是几年前叶家从兖县带回来的难民小儿,也有些则是每逢冀国祭祀,暗地里被替换下的“祀品”。
总归是一群没人要的孩子。
所以直至今日,就算晏温得了叶之舟圈养私兵的消息,对于这私兵身份的缘由却也无从查起。
“起罢。”叶之舟背手立于朗日下,向众人缓声道:“在这里,一切可好?”
话毕,地上的少年人不由骚乱起来,在他们眼中,叶将军是给了自己再生之命的恩人,于是乎,离得叶之舟近的小子,便开始大着胆子掀眸用余光去瞧他,见将军面色并无半分异常,才微微松出一口气,颔首道:“回将军,一切都好。”
“外人可曾见过你们?”
少年答:“并无。”
叶之舟轻拧眉心,扫了眼院中被打落的七零八碎的木桩,问:“怎的还用这些老物件操练?前阵子官令府难道没送日常补需过来吗?”
众人面面相觑,纷纷摇头。
叶之舟眉心簇的更深,“宅内管事何在?”
这时,人群散开,一青年身着灰色单衣慢慢走近,一双吊梢眼直直望向叶之舟,而后掩眉跪地叩首,道:“奴才在。”
“你就是管事?”
“正是。”
叶之舟沉吟片刻,低声道:“本将军从未见过你。”
管事抬眸朝叶之舟道:“这里的所有人,将军都未曾见过。”
叶之舟嗤笑一声,“好一张能言善辩的巧嘴。”
“奴才不敢。”
西弥东山的日色照在宅院层纵的木柱上,如一把横刀,切割柱中光晕,亮一阵阴一阵,婆娑着晃荡,一切都寂静无声。
而叶之舟站立在这斑驳光影间,凝眸看了地上人许久,久到青白的脸上浮出几分不耐,像覆上一片白雾,朦朦胧胧的。
这管事才道:“若将军要问钱财所去,自是被官令府的那群老家伙们吞囊入腹了,毕竟,这也不是第一次,将军您...不是一直都知道?”
闻言,叶之舟眉眼一沉。
他是一直都知道,所以为防万一之失,叶之舟此次特意将那暖香阁阁主的钱财银箱,遣亲信直接送入东山宅院内,莫不是......那帮老家伙半道截了去?
念及此,叶之舟牵了牵手指,虽是暖阳高照,但这阳光铺在身上,凉飕飕的,顺着血液流进心腔,憋闷极了。
他问:“你平常与那官员都是在何处交易?”
*
次日晚间,西弥城长乐坊内。
红染帐帘,香雾肆意,叶之舟倚靠在梨花盘木的雕花木椅中,他的案前摆满了精致瓷盏,混着碧蓝色的珊瑚帘珠,罩住了这暗夜间赤艳的瑰丽风尘和粪土金银。
在这以情为声的浓夜中,世间万物都仿佛停滞,含着银白色的弯月,在乐曲笙笙中拉人沉迷堕落。浑不知外面天地为何物。
叶之舟独自坐于二楼珠帘后饮酒听乐。
随后不到一刻,二楼厢门被人推开,进来了一个衣着绣制的半百官员,他是怕极了叶之舟,这才落座,便不住抬袖擦拭着额间沁出的汗水。
叶之舟见状,将身前一盏清茶推过去,问:“大人很热?”
官员慌忙摇头,瞳孔阵颤的望着这推来的茶水,搁在案上的手指不住发抖,他深深吸了一口气,继而全身一抖,吓得直接呛咳出声。
“不知大人用叶家的钱,是否将你们空出的漏洞填补完全了?”叶之舟虽是笑着的,可笑意终归不达眼底。
官员瑟缩着颔首,“是......是。”
“大人真是好骨气,”叶之舟说:“将叶家的钱占为己用,不知大人想没想过自己可有命来还?!”
说着,内室便见寒光一闪。这官员脸色惨白着低头去瞧,却见一剑刃正抵脖间,只需再深一寸,血流如注。
“将...将军饶命......”
叶之舟冷笑道:“如何饶命?”
官员吓得几欲昏厥,他两股战战,幸得腿后矮案支撑才勉强站直。只不过如今剑刃抵脖,可他那双浑浊眸子仍旧四下飘忽着,似乎在害怕什么。
但到底不是在害怕叶之舟。
叶之舟见状,霎那间心头一颤,下意识贴近这老头耳前,低声质问道:“你在看什么?”
话才刚落,忽闻一阵恶臭味,叶之舟蹙紧眉头垂眸看去,却见这人腿间早已濡湿一片。
顿觉恶寒。
叶之舟忍住喉间呕意,再问:“你算计我???”
官员颤抖着嘴唇,支吾几声,最终才轻轻吐出一句:“逃......将军快逃......”
叶之舟闻之脸色骤变,蓦然转身向帘外望去,只见浓烟四溢,火光冲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