鹤儿半掩于花叶中,不敢直面树下逼人的目光。
“你身上的血,是为谁而流?你告诉我,这血,脏不脏,啊?”
他的神色里,除了怒,还有痛。
他的痛,鹤儿也能感同身受,它身子一颤,跌落下来,摔在落英中,仿若浴血。
那人趋前,仰起脸,睥睨着道:“只不过见那人被夺去舌识,囚于高塔,你就又心生恶疮,浑身污血,一味自暴自弃自轻自贱!”
他一面痛斥,一面上前。
大氅一角轻蹭白羽。
“为何我愿你做到的你一件都做不到?世人伤你,唯我救你!他们推你堕入深渊,而我携你飞出阿鼻地狱!你凭什么负我?”
“你口口声声要与神同道,无关情爱,只为问心无愧,我现在问你,你愧不愧?除了情爱与私心,你心里根本装不下其他,别再说大话诓骗于我!所谓同道,就该孤注一掷生死无畏,你也配?”
那人最后一问,最是诛心,“吾乃天神,甘愿做你底气,你却仍旧轻贱懦弱,你折辱的是你自己,还是我?”
梦魇中的仙鹤,发出了受刑后的第一声悲鸣。
…
晨星未落时,千媛女君已起身,更衣,梳妆,预备上朝。
她将将在妆台前坐稳,审视着铜镜里的自己。
“把灯照近些。”
仙侍托着烛台慎之又慎地靠近。
“女君。”
幔帐外传来银怯的声音。
女君抬眼朝轻纱后的人影看了看,眸光暧昧。
“人都进门了,还立在外间做什么。”
银怯的身影却一动不动,“女君,出事了。”
女君朝手捧妆奁的内侍递了个眼风,内侍立时躬身将妆奁托举至女君面前。
她一面挑拣,一面淡淡问道:“出什么事了?”
萧墙之内,人心叵测,又有哪一日不出事呢。
“天神,现身了。”
帷帐内珠落玉散,声音刺耳。
侍从齐齐整整地跪了一地,衬得为君者惊立而起的身影有些形单影只。
女君大步往外走,却在正要掀开最后一道帷幔时停住了脚步。
银怯看见那只尚未来得及穿戴护甲套的手悬在半空,僵了片刻,又决绝地撇开已揪在手心的轻纱。
“女君,天神此刻就在酒仙府,事不宜迟...”
千媛女君却已坐回妆台前。
镜中女子英眉杏目,威仪万丈。
“替孤更衣,戴冠!”
银怯怔了一瞬,立时明白了为君者的心,也看破了她的怯。
与此同时,外头早已乱做一锅粥,天兵天将整肃队伍,穿盔带甲,从四面八方聚至酒仙府。
酒仙府在一条曲径尽头。小径两旁虽有芬芳花草,却只能闻见醉人酒香,令人舌底生津。
院落并不见有多气派,朱红大门两旁各挂一副三字联,上联“清比圣”,下联“浊如贤”,此外未悬匾额。
门里头人声寂寂。
院中只有一人独坐廊下。晨光照在他衣衫上,烘出一层似霰金泽。
身侧的地板上放了一壶酒,一只独盏。
院子里有亭台可休憩,有石椅石几可歇脚,有软塌可倚靠,可他偏偏坐在廊下。
阖府上下不知受了怎样的威慑,全都跪倒在偏院的月门后,一个个颤若抖筛无法自持。
天兵天将整肃列阵,盘旋于府邸上空,在院子里投下大片阴翳,廊下那人周身光芒反被衬得愈发灼目。
天神目中无人,只顾自斟自饮。
一阵风起,带动衣衫,拖地的衣袂卷了边,金线纹路在皱褶间翻覆,天神的身影竟因此看起了有些落寞。
他今日没有披大氅,衣饰上的随意本可使人看起来亲切些,可他却因心绪不佳,气焰反比平日更加摄人。
万千天兵天将只觉膝酸骨软,不自觉地挪开眼,不敢直视他。
身披金黄甲胄的将领命天兵严阵以待,自己升高,问释天:“你究竟是何人...”
话音未落,仿佛被什么巨大的力量扼住喉咙,双目暴突,面色酱红,身体不自觉地剧烈颤抖,刹那间已从云头落下,跪倒在府墙之外。
天兵虽不甚惶恐,但见将领受辱,纷纷祭出法器,雨点般密集的杀招同时朝释天攻来。
释天仍是饮酒,只微微蹙了蹙眉。
无数招式倏而消弭于无形。
杯中美酒略受惊扰,荡漾着洒出几许。
释天不耐地掷下酒杯,抬眼朝半空中看去。
众仙感受到前所未有的恐惧,不约而同地屏息噤声。
他们鼻息中好像闻见了苍生覆灭的血腥味,与自己坟头野花的幽香。
不知是因为太过恐惧还是因为那杀气太腥膻,众仙一时五内翻腾,都有些想要作呕。
千媛女君终于姗姗来迟。
她腾空于庭院正上方,望着廊下那人。
“恶神...”脱口而出的称呼,竟将自己吓出一身冷汗。
释天看也不看她,复又斟满酒杯,满饮一杯,才开口道:“就是你,把她养成那般懦弱模样?”
他声虽不亮,却如古刹霜钟,传遍仙界,余响不绝。
众仙闻声皆是一颤,胆气弱些的早已跌坐在地,无力起身。
女君在广袖中捏紧了拳,稳了稳心神,“你是...杀神?”
释天冷笑一声并不答,却反问道:“将她养得窝囊不堪,你可知罪?”
天神问罪,众生皆欲伏倒认罪。
女君亦觉骨缝里疼痛难忍,却还是强忍着,齿缝几乎渗血,“你是...杀神!”
“杀神?”释天提及平坐万神殿的那位,收敛起语声中的冷嘲,“杀神慈悲心软,若今日来的是他,你们尚不至于狼狈至此。”
“那么...你究竟...是谁?”
释天拧起眉心,“既要问我名号,便跪下听。”
女君应声跪倒,竟是身不由己。头顶麒麟心丹金冠戴得端正,奈何戴冠之君已无法靠它挣得平起平坐的体面。
分明是她高悬于天,那恶神在下,可即便她熬过吞天噬地的压迫力,勉强站直身子,二者之间孰高孰低业已定了音,绝无回转的余地。
“吾乃六道神。”
声声入耳。
众仙惊惧交加,却噤若寒蝉,不敢发出一点动静。
那一声声无法一吐为快的“六道恶神”如鲠在喉,刺得他们面目扭曲,同时却不无矛盾地因为不曾口无遮拦而暗自庆幸,毕竟恶神一怒,能叫他们在轮回路上万劫不复。
六道神不在意亦不体谅众仙此刻的恐惧。他只想安安静静地喝两杯,以开解自己的期许再次被那自轻自贱之人所蹂躏的愤恨。
此刻饮酒,像是为了祭奠,祭奠本就不该起的欲念,与那终于要被他彻底舍弃的人。
蝼蚁终归蝼蚁命。
众生皆同。
从此,再不可能有一人脱颖而出,堪堪撕咬在他的“私心”上,让他竟也偶尔不知所措。
就让她重堕轮回道中浮浮沉沉,那是不自重者该有的下场。天神将收回付出过的青睐,不再关注她究竟会坠得多深,葬得多惨。
连那个将她养废的女人他也懒得追究了。
释天又饮一杯,缓缓起身。
风过时,草木婆娑,沙沙声掩盖下天神微不可闻的一叹。
“如此,终了。”
突然,一道叩门声响起,惊得释天气息一滞。
铜环不疾不徐地敲击着门扇。释天转过身,朝门的方向看去。
门外传来一声听起来有些虚弱的嗔怒,“不打算放我进去么?”
说罢,也不等里头作回应,径自一扬手,豁开门扉,迈过门槛时不知牵动了哪里的伤口,痛得倒吸一口凉气。
一抔淡黄色的落花随风灌入门洞,簌簌扫过那浑身是血的人。几片花瓣被血污黏住,在又脏又破的衣衫上瑟瑟颤抖,仿佛随时会被风扯碎,尸骨无存。
释天立在廊下,望着眼前残乱的花和体无完肤的人,却没有上前。
腹中冷酒后知后觉地泛起辛辣,烧灼着肺腑。
我走向他,瞥了一眼廊下那只孤零零的瓷盏,“没有备下我的那份?”
倏然语调向冷,语声转沉,红着眼眶看向他,“你果然,是来弃我的。”
释天沉默不语。
我拿起他喝过的杯盏,执壶自斟,仰头饮尽。
“好酒!上回就该听你的,直接来酒仙府讨酒喝,还去凡间胡闹什么,害我那七日醉得并不尽兴。”
我又倒一杯,辛辣催断肠,回甘却熨暖了肺腑。搁下杯盏,趋前半步贴近他面前,仰首直面那双阴晴难辨的眼。
“我身上的血不是为他人而流,不脏。我晓得你心里是怎么想的,我昨夜梦到你了,梦里你偏说我我身上的血脏,把我给气醒了。我恨自己一时不查被捕下狱,恐怕仙界知晓我的身份后,以此大做文章,将恶神之名描得更黑,是以才迟迟不敢化回真身自救。”
“你那是什么眼神啊,”我撇了撇嘴,“怎么一副见了鬼的模样。”
的确是,见到已经祭奠过的人,活生生地,从新搅拧起自己扼杀不尽的心念,如遇鬼魅。
众仙感到那股几乎要将他们碾入尘土的压迫感变得愈发张狂,仿佛是六道神想要认真听一听小小蝼蚁到底要如何辩白,不许旁人来搅扰。
廊下,空盏轻薄,被风携倒,磕去边沿一角。
我闻声看去。
“诶,我问你,是不是弃我弃得太干脆了啊,好歹再等一等啊。你对我真就这么不抱期待啊,就那么笃定我这个人一定会辜负你?”
他终于开了口:“你来得迟,还怪我不等,呵,你自己听听,可是胡搅蛮缠,毫不讲理。”话重,人却不见怒意。
我一时有些泄气,垂下目光,嗫喏着:“迟是迟了些...但,还是来了呀。你给我句准话,还...弃不弃我?”
释天的衣袖在风里不住打向我那没有一块完整皮肉的手背。
他负起手,拽住袖口。
“你不自弃,我定不弃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