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上压根没有灵药能治疗苍岭剑留下的伤。
药浴里除去一些安神的草药,唯一对我的伤有助益的只有释天从自身剥离的神泽。金泽注入水中,混淆在艳红花瓣之下。
我还不至于那么愚钝。
饶是有天神相助,那药浴也只将将止了血去了脓而已,数月过去,伤口果然分毫没有愈合。
一日泡浴时我才发觉腕子上也有一道剑伤,想不起是怎么来的,看那模样应当是被剑丝勾破。
伤口不深,可偏偏在那样一个自戕的地方,叫人看去岂不荒唐,还以为我爱而不得终于活不下去了。
胸口的伤有衣物阻隔因而不会时常入眼,可腕上这道总在不经意间闯入视线,惊起凶恶的记忆,继而牵扯出一场痛彻心扉。
受伤后,夜里梦魇的情况愈发严重起来,时常在痛哭中惊心,再无法入睡,只得抱紧被褥哭得撕心裂肺。
某天夜里,房门忽而被人推开。
来人不请自来,既不敲门,也不开口,几步走到榻边坐下,一把捞起浑身颤抖的我塞进怀里。
人在绝境里,不会有过多思考,只有一种求生的本能,迫使我抓牢那个暂时还没有弃我而去的怀抱。
有时攥得太紧,指甲会嵌入他皮肤,勒出血红的印子。他连吭也不吭一声,放任我在怀里尽情地失态,尽情地崩溃。
自始至终他都不曾说一个字。沉默而肆意地来,又在我哭累睡过去后,撒手离去。
他夜夜都来。
石墙厚重,最是隔音,我的房间又偏僻,他是如何听见我的哭喊。
…
就这么熬了一段时日,我状态稍好,这才遣人去请兄长。
胸口的伤只要不受刺激已不会淌血,静谧地隐在衣襟下,再精心地薄施粉黛,遮住眼下乌青和面上菜色,对着铜镜端详了好一阵子,自觉并无纰漏,看起来不像心身俱伤的模样。
兄长一进屋便拉我回榻上,掖紧被角要我躺好,自己则搬了张椅子坐在一旁。
他打眼瞧着我的脸,淡淡道:“对我何苦下这些敷衍功夫?”
“正是对你才要下功夫,因为只有你心疼我。”
“我曾说过,你不想叫我知道的事情我都装作不知,所以虽早知你重伤,却只等你主动相告才来看你。”
“我明白的。”
兄长温柔地捏了捏我的手,回手从袖笼里掏出个精巧漆盒,里头尽是绝色珠宝,照得四壁生辉,又凭空变出个食盒,里头装满各色点心。
他一面打开盖子让我看看点心样式,一面道:“木木不在,这些都是我做的。你不用装出欣喜的模样。我晓得你心里的悲痛不是一点珠宝几口甜食足以抚慰的。我送这些,更多的是在宽慰自己,让我觉得好歹能为你这个妹妹做些微末小事。”
点心香气甜腻,我嘴里却泛苦,缓缓侧身面朝兄长。
“兄长又怪我。我哪里知道释天给我排的是一出自投罗网的死局。若早有预见,无论如何也不会傻傻赴约。”
落允捉着我胳膊塞进被子里,目光在我腕上的伤口上顿了顿,也没多问,提起被子盖过我下巴。
“并不是怪你。只是,希望你肯让我这个做兄长的尽点心力。”
我笑笑,“我这条小命都是杀神大人一念开恩才保住的,你还要如何尽心尽力?兄长待我是没话说的。反倒是我,总伤你的心。”
“玉儿,搬来与我住罢。你离得远,我看不着,管不了,心里总不踏实。”
夜夜相拥的怀抱好像在身上留有余温,这会子骤然升温,灼痛着皮肤,令我一时沉吟难语。
兄长最擅洞察人心,见我表情蹊跷,立时怔住,脸上微有愠色,难得对我疾言厉色,“我与你说的话你全当耳旁风!”
“我...不是兄长想的那样。我与他之间,尚且清白。”
“尚且,清白?”兄长一字一顿地反问。
我不愿欺瞒他,索性将心里话如数道来,“这世上你情我愿已属难得,若偏执于你将我看得比天重、我将你看得比命贵,岂不自讨没趣?一方离心,余下的还活是不活了?不如点到为止,谁也不必太在意谁,凑在一起反倒潇洒。”
“你心伤之下的糊涂语,我只当没听过!”
“好。”
“落玉,别犯浑!”
“好。”
他看着我,眼里有切责之意。我装作不见,指了指搁在柜上的漆盒,“兄长拿那盒子来我看看。”
他默然将盒子递给我。
里头一条颜色幽沉而透亮的翡翠手串被我一眼相中,笑眯眯地拎出来,套在腕上,将那道宛如自戕的伤口遮住。
冰凉的玉石与破损的皮肉相依,激起酣畅淋漓的刺痛。戴之日久,无情石随人身而有了温度,反倒抚慰起了伤口。
…
夜里,不请自来的怀抱如期而至。
“我想去散散心。”那是我第一次在此情此景里,与他有交谈。
“再说。”
释天的声音透过胸腔,震磨着我的耳廓,牵扯起脖颈上那条细长的筋也跟着一道颤了颤。
女君1478年
来年开春,释天终于允我离开大漠,出去走走。
我背着行囊正要上路,却见门洞外,释天立在黄沙与碧空的背景里,身后日光被他高挺的身姿劈散成光晕,笼他在中央。
我以为他反悔了,故而在此拦我,紧走两步到他面前,急道:“天神可不能出尔反尔。”
“我出尔反尔什么了?”
“我以为...那你拦在这里做什么?”
他居高地盯着我,“我与你同去。”
我愣了愣,“我不会逃跑,去去就回。”
“逃?”他似乎觉得可笑,“你能逃去哪?仙界还有你容身之处?”
“我也不是要去找...那人。”
“若是找他报那一剑之仇,也不是不能去。”
我垂下眼睑避开了他的目光。
“若不是为了报仇,却还要见他,那你当真是卑微至极,窝囊至极,活在世上简直多余,我会立时杀了你。”
我点了点头,“好,我若真那么窝囊,你要立时杀了我,别犹豫。”
释天哂笑间略有切齿责意,“看来是真的动过去找他的心思。”
风沙灌入门廊,迷蒙人眼,我趁机揉了揉酸胀的眼眶。
殷红大氅由后向前飞扬而起,两角悬空,金色封边拖地,几乎将我整个人包裹在内。我作势要退,释天的手却环了上来,牢牢抵住我背心,见我没有执意躲闪,才渐渐松开。
我悄悄泄了口气。
“我不会去见他,也不打算在外头胡作非为、作乱四方,你真的不必看着我。”
“作乱四方,若能消解苦闷,倒是无妨。”
我惊诧地扬起下巴看向他,“这可是天神口中该说出来的话?”
“天神语,百无禁忌。”
我感到无可奈何,“天神所作所为,更是百无禁忌。你要与我同行也罢,我就是费再多口舌你也听不进去。我说的话,你也未必能信。”
此番话语忤逆,他却不知为何懒怠追究,一语调转了话头,“你想去哪?”
这件事我早有打算,便如实相告:“我要先找个地放大醉七天七夜,然后往阿修罗道走一遭。与落仓相处时日虽短,但我竟然很挂念他。
“修罗道,呵,众生岂能随意穿梭六道。”
我以为他这是不允,岂料他又没将话说满,转而道:“酒仙府上最多好酒。”
“我...”
我不敢去仙界。
他立时窥透我心思,骂了句,“没出息!”
“有朝一日,我定随你去酒仙府上大醉一场。”
“那么你此刻想去哪?”
我依稀记得黑水在西,便指向东边,“我们去那个方向。”
释天冷道:“那头是北,黑水正在西北。”
我缩回了手,“那就去东南。”
东南水多林密,水果又肥又甜,因而多产果酒。果酒味甜,甚好入口,让人不知不觉就会贪杯,反倒比其他烈酒更容易醉。
第三天夜里,我已醉得迷迷糊糊。
这间凡间酒馆开在一座吊脚楼上,楼台由竹棍架空,下头是条不深的小河,河水不过只有半人高,但河底淤泥厚重,来酒馆的客人非得划船不可。当地屋舍大多都是这样的结构,因此家家都有船只。
我抱着空了一半的粗陶酒罐,双脚悬在河面上悠然地打晃。
释天在一旁盘腿入定,见我喝得尽兴,略微撇开一道眼缝,蹙了蹙眉,“什么粗鄙东西你都咽得下。”
我醉起来,反而看他和蔼可亲许多,听他揶揄也不来气,笑嘻嘻地指了指头顶一颗叶大如盖的树,“我从前最爱在树尖上晒太阳。这棵树看着不错,我要上去了,你来不来?”
他看我醉得厉害,已难分日月,却没有戳穿,与我前后落至树尖。
日月不分才好,免得一入夜又要哭得撕心裂肺。
我抬头打量许久,怪道:“今日这太阳,怎生照不暖人?”说着,失望地蹲下身,环抱住双膝闹脾气,并没有注意到一层金泽悄然附着周身。
释天问道:“暖了么?”
我抚掌笑道:“暖了,暖了!”
我在这树尖上一连晒了三天,喝光了酒馆里所有的酒,心里觉得没意思,随手将空空荡荡的罐子往水里掷。
陶罐其实没有很重,砸不出多大的水花,于是我又双手抱起一个,使力往下扔,却仍嫌水花小。
释天道:“不如自己跳下去,动静大。”
我二话不说一头栽了下去。
释天冷眼看我在水里扑腾了好一会儿,才屈指勾了勾,施法把我捞上来。
“疯得可还尽兴?”
我委屈地撇了撇嘴,拈起透湿的袖口,“羽毛都湿了。”
释天的眼神也仿佛蒙上水雾。
但是就在一瞬间,如水柔情陡然化作恶狠狠的杀意。
魂魄危在旦夕,而我有酒壮胆,竟没有跪,也没有躲,歪着脑袋,莫名其妙地看着他。
发梢的水珠一串串地滴落在眼角,顺着面颊滑到唇角。
释天的目光落在那晶莹又潮润的唇角。
僵持半日,杀意终于偃旗息鼓。
他挪开眼,一声不吭地落回吊脚楼上,一腿悬空,一腿蜷曲,手臂脱力般搭在膝头。忽觉身侧落下一道潮冷的人影,他侧目看了看滴在自己衣袖上的水渍。
我挨着他坐下,口中胡话连篇,“我这个人还是分得清好赖的。过去你折磨,并不是要害我。地狱那回,淬炼了凤凰神火。沙漠布阵困我那回,亦使我的修为突飞猛进,且从那之后,我即便不戴..也不那么怕冷了。”
释天偏过头,看着我。
“可是,第一回你无故重伤我魂魄,还有方才那股突如其来的杀意,着实让我觉得莫名奇妙,想不明白你究竟要做什么。”
“第一回,和方才,都是真心想杀你。”
我心头一凛,酒已醒了大半,“为何想杀我?”
他沉默半晌,终于冷道:“我不愿浑身恶疮,同你一样。”
“我...是你的恶疮?”
他自嘲地冷哼一声,没有应答。
我只得装醉,大笑几声,“那么我就算死了,恶疮也休想除尽。”
这话几乎像是一句恶毒的诅咒,可我和他都浑然不觉,各自沉浸在翻涌的情绪里,未能顾及其他。
彼时我眼界浅,认知不全,尚不能理解六道神何以痛恨私欲,又是为何将情念视作恶疮。只道他心思古怪,性子偏执,却不知天神心中沟壑万千,无一不关乎天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