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句快了,拖成数月,直到我的外伤愈合。但我晓得,他不会放过我。
果然,一日我还在睡梦中,释天推门而入。他从不敲门。礼教在他看来枯燥又可笑。甚至于道德伦常都为他所不齿,那些东西是一张面朝普天之下的网,罩得住芸芸之辈,却无法拘束那些立得比天还高的人物。
我从榻上一跃而起,一把拉开里间的丝绢曲屏,将他拦在外面,一面手忙脚乱地整肃衣衫,心惊不已。
他似是有意要把我从那张他看不上的网子里拖出来,挥袖撇开屏风,无所顾忌地抓起衣衫凌乱的我:“跟我去地狱道。”
我佯装平静地点了点头,“好。但你等一等,让我穿戴齐整。”
“地狱恶鬼连身上那层皮也要被剥去,何须端正衣衫。”
我怀里乱糟糟地抱着一团衣裙,拼命挡住身上那件绯色抱腹,涨得面颊通红,几乎流下眼泪,急道:“不端正衣衫你让我怎么面对你?你只当我是只蝼蚁,我却当你...当你是个男子...”
释天哂然低斥,“荒诞。”
“是我荒诞还是你荒诞啊?既然你以为多余,何不自己也赤条条站在我面前?”慌急之下,竟口不择言,一席话将自己说得愈发面红耳赤。
释天漠然旁观着我的无措。
我索性不再理会他,一手抵在他手臂上用力向外推,一手拉回曲屏。
清清白白的丝绢上,勾勒出深灰色的人影。
他立在屏风另一头,眼中亦落入一道柔软的影。心里有滚热的**时,女人的身段便会像一把撩人的钩子。眼前这道影没有风流相,不是弯钩,却是真真切切、工笔精细的女子的模样。
释天背过身去,不再多看。
地狱入口,天如棺,地是椁,风云悬凝在头顶,浊浆在脚下蠕动,闷得衣衫里渗出一身又一身的热汗。
入口两侧各有一座形状奇异却高耸参天的山,乍看如两排利齿,中间细窄通路似深渊巨口,有进无出。
悲泣与哀嚎在山壁间回荡,每一声都撕心裂肺,刺痛人耳膜。
泣者定痛不欲生,否则如何会哭得这样凄厉。嚎者定绝望又疯癫,否则怎会喊得让人发怵。
乍听之下,以为只有一个声音在哭嚎,靠近后才发觉竟是数也数不清的声音汇聚而成,令人毛骨悚然,两股战战,不敢再往前。
释天大步跨进山缝间。
一股令人作呕的气味灌入鼻息,说不清是血腥味、焦味还是腐臭味,搅得胃里一阵翻腾。
我扶着山壁干呕起来。
他没有停下等我,很快便遁入黑夜与火光交织的背景中。
耳里的声音,鼻中的气味,以及恶心又恐惧的感觉,在穿过山缝后,都极致到令人失魂又绝望。无论是发狂还是死亡,都好过清醒地待在这样一个地方。
释天身上的血腥气被更加浓烈的阴腐恶臭遮盖,只余异香,偶尔被我闻到,如获救赎,得以短暂地畅快吸几口气。
“这里...就是地狱道...”
“你害怕么?”
“怕。”
恸哭、哀嚎、疯笑、咒骂,让我听不见自己的声音,却能清楚地听到释天的话。
“为何不求饶?”
“求饶有用?”
“没用。”
“...我要杀你,你要罚我,那是应当的,我认。”
“你还是没明白。”腥红天幕下,释天回身看向我,“你沦落至此,不是因为要杀我,而是因为你妄图弑神!六道中有三恶道,堕入阿鼻地狱的恶鬼身上背负的是赎也赎不清的罪孽。若只是犯下寻常杀戮,未必就会堕到这里。弑神凶徒,乃天地的罪人。”
“那么,弑恶神者,怎么说?”
他的目光陡然凌厉,“你敢在这个地方,与我论神之善恶?恶神,呵。”
众生对天神的咒与恨、怨与惧,尽在这区区二字之中。既是神,何言恶,两相矛盾,反而更加辛辣砭骨。
恶神之名,六道神压根不经心。可亲耳听见有人对他说出口时,却仍是怒不可遏。是因为那两个字,还是因为说话的人,他没有想起来去分辨。
将要下地狱的人,已经不再惧怕天神的威与怒。他再气又能怎样呢?没有比堕入无间道更惨烈的下场。我只淡淡道:“我随口胡言,你不必放在心上。”
他却丢下天神的气度,促狭着偏要和我这个地狱恶鬼计较,森然道:“八热地狱、八寒地狱、近边地狱、孤独地狱,其中又分几十个小地狱,你自选个去处罢。”
见我迟迟不语,他不禁拧眉,“若我来选,便送你通通过一遍。每处停留千年。最后在孤独地狱中待到你心僵如木、身化成石,被所有人遗忘为止。”
“那我...岂非再也出不来了?”
他鼻中冷哼一声,“怎的?你竟以为不会有被所有人遗忘的那一天?”
“会有的。只是那一天六道神你也就将我忘了,不记得把我关在地狱,那么谁还会来领我出去?”
他许久不答。
我抬眼去瞧,他亦牢牢盯着我。
“那便等所有人都忘了你,只有我还记得的那天。”
我苦笑着摇了摇头,“我却不信会有这一天。您怕是最先忘掉我的那个。”
他猛地欺近,用力捏住我手腕,粗重的气息驱散开我鼻息里的恶气,一时只能闻见他身上的异香。
“那么你以为最后忘掉你的会是谁?那条龙么?”
“谁最后忘掉我都无妨。反正我会尽力先一步忘掉所有人。”
释天忽而荒唐起来,问道:“你最后忘掉的会是谁?”话一出口,只觉喉咙干涩,被自己脱口的话语磨得齿缝生疼,声音随之低哑。
我望着他,“最后忘掉的定是你。身处地狱,如何能轻易忘掉将我送进这里的人。”
闻言,抓在我腕子的上的力道卸去几分。
正以为能够挣脱时,释天猛然又用力一拽,我身子轻飘飘打横浮在半空,一股巨大的力量由地底迸发,急不可耐地要拖我堕落。
我惊慌失措地捏紧释天的手。
他任由我抓住片刻,缓缓抬起另一只手,将附在掌心的细指一根一根剥离,如扬灰一样将人撇开,耳里顿时响起每一个堕入地狱的恶灵都会发出的绝望尖叫。
掌心里黏有一层她指尖残余的腻汗,像一条浑身粘液的蠕虫紧紧攀在皮肤上,害人浑身发痒,却挠不到实处,心里于是也痒燥起来。
释天握紧拳头,指尖嵌入皮肉里,渗出鲜血,疼痛感勉强将那股无法消解的麻痒敷衍下去。
…
地狱道。
残躯断臂支起的山丘上,赫然立着一道清白身影。
恶灵嗅到了她心里的恐惧和浑身鲜甜的肉味,就如同食腐恶兽闻见腥臭,纷纷开始兴奋躁动。
脚下那堆糜烂腐肉中忽而冒出只手,几片烂肉挂在森森白骨上,一把握住皓白脚腕。
她惊呼一声,闪身避开,掠下尸山。
山下的大地滚烫如炙铁,龟裂痕迹似蛛网盘结。鞋袜瞬间被烧穿,脚心的皮肤被烫得开绽,里边的嫩肉迅速焦黑,一丝一条地粘在地面,抬脚走路时不得不连皮带肉扯去一层,痛得钻心。
她痛得弯腰蹲下,索性不再动。
放眼望去,平原大地尸横遍野,血肉离骨,骨穿血肉。天地混沌难分上下,如一块陈旧血污,浊浊笼罩四方。
她垂下头,用力闭紧双眼,身子簌簌发抖,泪水不由自主地涌出眼眶。
“无央...我害怕...无央...我怕...”
很快地,遥远地哭嚎声越靠越近,越来越刺耳。地平线上出现一群步履僵乱的影,手里都握有血迹斑斑的大刀,刀柄裹满腐烂的肉糜,刀尖沾有褴褛的皮,不住淌着血汁。
她吓了一跳,却已然在入地狱的刹那忘记了自己是只凤凰,不知该用神火自保。
绝望之际,发觉手中不知何时亦握着一柄刀。刀刃雪白,还不曾被血迹玷污。
那群恶鬼近了,更近了...
她奋力抵御,杀死十余恶鬼。
不到半日,那些死透了的恶鬼忽而古怪地痉挛,她眼睁睁看着他们断肢续接,被砍下的头颅亦从新与脖颈粘连,连皮上的裂缝都逐渐抹平不见,恶鬼们睁开无神的眼,一个接一个地死而复生。
她惊得跌坐在地。
还未及感受到大地的灼烧,一把刀锋已狠狠捅入她心窝,残忍地左右搅碾,逼她呕出一口鲜血,痛得面目扭曲。
继而无数刀光划过眼前,劈砍向她的身体。
身体最终比衣衫还更褴褛不堪...
拇指上那枚扳指却被她狠狠护在手心,贴在胸口的位置...
刺鼻的腐臭味钻入肺腑,她剧烈地咳嗽,迷迷糊糊地醒转过来,想要睁开眼,可眼睑□□涸的血污糊住,竟一时分不开。
拨开压在身上的残躯,她一点一点爬到尸山顶峰。
山下,执刀恶鬼发出凄厉的啸叫声。他们四肢并用,试图攀高,空洞的目光如一潭死水,死死钉在她身上。
她面无表情地看了看自己手里的刀。
刃尚且锋利,刀光却已被血色蒙蔽。
无尽的杀戮,与循环不止的复生,不知哪一样更像是无间道的惩罚。
那清清白白的人终于也变得像恶鬼一样,沦落为脑子里只记得杀戮的行尸走肉,眼里的光彩慢慢黯淡,好似已没有了魂魄。
每回死而复生,她总是下意识地去摸一摸戴着的那枚扳指。渐渐地,她已记不清那究竟是样什么东西,也不记得自己惶恐不安时嘴里会念起的那个名字,可仍是在生死循环间保持着那个莫名其妙的习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