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件事情在明面上算是告一段落,东宫禁足令三天期限自动解除,御林军撤走,沉重的宫门重新敞开,仿佛一场无形的风暴暂时平息。然而,风暴留下的痕迹与彻骨的寒意,却深深烙印在东宫每一个人的心里。
沈栖朝站在庭院中,看着恢复自由的宫人们脸上残留的惊惧,想起朝堂上父亲那句冰冷决绝的“秉公执法”,心口如同被冰锥刺穿,寒意蔓延至四肢百骸。那四个字,轻易地斩断了最后一丝她对父族温情的幻想。
从小就没得到过父亲偏爱的沈栖朝,原本以为可以一直相安无事,形同陌路下去,但是在朝中父亲的“秉公执法”,彻底让沈栖朝看到了绝觉,现在英国公到底属于哪一方萧景煜和沈栖朝曾经确信是敬王一队,但如今一切都在重新演化…沈栖朝和萧景煜仿佛走错了路,但是又找不到新的路…
沈栖朝换上一身颜色偏深的宫装,妆容简洁,褪去了往日常有的、哪怕只是表面的柔和。她对萧景煜只简单说了一句:“殿下,我回一趟英国公府。”
萧景煜看着她眼中不同以往的冷冽,并未多问,只颔首道:“我让青羽跟着你。”
“不用的,我带着瑶光和天玑,现在情况不明,青羽还是随身跟着你为妙。”
瑶光,是沈栖朝身边身手极为了得的暗卫,平日隐在暗处,此刻随行其意不言自明。
太子妃的车驾再次停在了英国公府门前。门房见到她,脸上堆起一如既往的恭敬笑容,正要如常通报,却见沈栖朝身后跟着两名气息冷肃、眼神锐利的女子,那无形的压迫感让他脸上的笑容瞬间僵住。
沈栖朝并未理会,径直入府,步伐沉稳,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疏离与威仪。瑶光与天玑紧随其后,目光如电,扫过沿途每一个角落,原本想上前招呼或窥探的下人皆被那眼神慑住,不敢靠近。
得到消息的卫氏匆忙迎出来,脸上带着惯有的、略显虚假的热络:“栖朝回来了?怎么也不提前说一声,我好……”
她的话音在接触到沈栖朝冰冷的目光以及她身后那两名明显不好惹的瑶光和天玑时,戛然而止。卫氏不是没见过天玑的本事,这声招呼也卡在喉咙里,显得异常尴尬。
沈栖朝淡淡开口,用了极其生分的称呼,“我找父亲有事商议。”
卫氏脸色变了几变,终究没敢再多说什么,强笑着让开了路:“国公爷在书房……”
沈栖朝微微颔首,不再多看她一眼,带着瑶光与天玑径直走向书房。
“别让任何人靠近。”沈栖朝交代着天玑和瑶光。
书房外,瑶光与天玑一左一右守在外面,如同两尊门神。沈栖朝独自推门而入。
英国公沈震正站在书案前练字,似乎想借此平复心绪。听到开门声,他抬起头,看到是她,眼中掠过一丝极复杂的情绪,有惊讶,有愧疚,或许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放松。
“我想过你会来。”沈震放下手中的毛笔,坐下身。
沈栖朝定定的看着面前已经天命之年的父亲,两边已经有不易察觉的几丝白发,眉宇间带着久居上位的威严,却也刻满了疲惫与挣扎。他的父亲,她想不明白,为什么他会成为他的父亲。
“父亲那日在朝堂上,真是好决断。”沈栖朝终于开口,声音平静得听不出一丝波澜,却字字如冰珠砸地,“‘秉公执法’……四个字,便可弃兄长生死于不顾,置女儿清誉于险地。女儿今日来,只想问父亲一句,”她抬起眼,直视着沈震。
“在父亲心中,英国公府的安危荣辱,是否永远重于一切?重于血脉亲情?”
沈栖朝没等英国公回话,继续说着,“从小我和哥哥就没有得到过父亲你的一丝偏爱,沈昭云只比我小一岁,小时候她可以得到她想要的一切,她生辰可以得到喜欢的珠钗,她在伤心难过时可以骑在你的脖子上撒娇,你会把她抛起来,又稳稳接住。可是我呢,我被所有人在背后戳脊梁骨的时候作为父亲的你在哪?我被卫氏在澜芳阁挑衅的时候你在哪?我成亲的时候需要一个长辈在场的时候你在哪?如果是沈昭云你会无动于衷么?”
无数个质问砸向沈震,沈震不知该如何回答,也没法回答。
“你不喜欢我,我可以理解,但是哥哥呢?堂堂英国公世子从未享受过这个头衔带来的一丝荣耀,还未及笄母亲就让他离开家去了边关,你从未有过任何关心,是死是活你从来不问,是不是甚至死了比活着更好,你既然这么讨厌我们两个,不喜欢母亲,我不明白你当初为什么不和离呢,现如今,母亲被下毒,至今不知道凶手是谁,我和哥哥因为一句你的秉公执法,被随时置于死地。”
沈震的身体几不可察地晃了一下,他避开女儿的目光,看向窗外,良久,才沉重地叹了口气:“栖朝,朝堂之事,非你所想那般简单。为父…身在其位,很多时候,别无选择。”
“别无选择?”沈栖朝轻轻重复了一遍,语气里带上了一丝讥诮,“是选择站在陛下的疑心之下,选择顺应那欲将东宫置于死地的风浪?父亲,您真的看不清吗?陛下对太子已起杀心!您今日的‘秉公’,他日或许便是斩向您自己儿女的刀!”
沈栖朝语气淡然道,“如果没有钦天监所言,今天你看到的就是我和太子的尸首,你会得偿所愿。”
沈震猛地回头,脸色苍白,嘴唇翕动,却最终什么也没说。默认,有时比辩解更伤人。
沈栖朝看着他这般反应,心中最后一点微弱的希望也彻底熄灭。她忽然觉得无比疲惫,所有的质问都失去了意义。
她沉默了很久,久到窗外的光影都移动了寸许。
沈震突然开口,“栖朝,有时候你看到的不一定是真的,你母亲的死我很抱歉,你和栖槿…是我没有做到一个父亲应该做的,我…”英国公微微哽咽,有些话不是现在应该说的。
“我今日来,并非祈求父亲回心转意。”她的声音重新变得平静,却是一种心死后的平静,“只是来告知父亲我的选择。从今往后,我是东宫的太子妃,与殿下荣辱与共,生死同舟。英国公府的路,父亲既已选定,便请…好自为之。”
她缓缓后退一步,目光最后扫过这间充满了父亲气息、也曾有过她童年零星温暖记忆的书房,一字一句,清晰无比地说道:
“父亲,希望我们以后,不会兵戎相见。”
说完,她决然转身,没有丝毫留恋地打开房门,走了出去。瑶光与天玑立刻无声地跟上,护卫着她,穿过寂静得诡异的国公府庭院,径直登上马车,离去。
书房内,英国公沈震仿佛被抽走了所有力气,踉跄一步,跌坐在太师椅上。沈栖朝最后那句话,如同最锋利的刀,割裂了所有伪装的平静。
他颤抖着手,从紧贴胸口的内袋里,摸出一枚早已褪色、边缘磨损得厉害的素银戒指。那并非贵重之物,甚至有些粗糙。
他看着那枚戒指,眼中充满了巨大的痛苦与悔恨。
“初礼…”他喃喃低语,声音沙哑破碎,“我终究…还是走上了这条路…辜负了你,也…护不住我们的孩子…”
“或许当年…你我相遇,从一开始…便是个错误…”
一滴浑浊的泪,终于从他眼角滑落,砸在那枚冰冷的银戒上,碎成一片模糊的水光。
窗外天色渐暗,将书房内的一切都笼罩在沉沉的暮色之中,仿佛也吞噬了所有未尽的言语与难以挽回的遗憾。
马车驶离英国公府,车轮碾过青石板路的声音单调而沉闷。车厢内,沈栖朝靠在软垫上,闭着眼,方才在书房中强撑的冷静与决绝如同潮水般褪去,留下的是深入骨髓的疲惫与冰凉。父亲最后那沉默而痛苦的眼神,如同梦魇般在她眼前挥之不去。
她知道,今日踏出英国公府的大门,便是真正斩断了与父族的最后一丝温情羁绊。从此,英国公府是朝堂上的英国公府,再不是她的家了。
但是英国公最后的那句话是什么意思,沈栖朝想不明白,他抱歉着母亲的死,是因为他知道母亲遇到危险却无能为力么?
是什么原因能让他无能为力无法救下自己的妻子,沈栖朝现在很乱…
回到东宫时,宫灯初上。萧景煜并未在书房,而是站在寝殿外的廊下,似乎是在等她。昏黄的灯光勾勒出他挺拔的身影,带着一种沉静的力量。
见她下车,他迎上前几步,目光在她略显苍白的脸上停留一瞬,并未多问英国公府之事,只淡淡道:“回来了。”
简单的三个字,却奇异地驱散了些许她周身的寒意。她点了点头,嗯了一声。
两人并肩走入殿内。宫人早已备好晚膳,菜式清淡,都是她平日喜欢的口味。
席间无言。沈栖朝吃得很少,胃口全无。萧景煜也不催促,只是偶尔会用公筷为她夹一些菜。
用完膳,宫人撤下碗碟,奉上清茶。萧景煜挥退了左右,殿内只剩下他们二人。
烛火跳跃,将两人的影子投在墙上,微微晃动。
“三日后,父皇设家宴。”萧景煜忽然开口,打破了沉默,声音平稳无波,“为‘安抚’我近日所受‘委屈’。”
“我们要去?”她抬起眼。
“自然要去。”萧景煜端起茶杯,氤氲的热气模糊了他眼底的神色,“不仅要去,还要显得…感恩戴德,风平浪静。”
“我已经传信给徐州季,他这半年都在外巡视,做事方便一些,让他查一下父皇和敬王当年的事情,现在看来,我直接问父皇已经是不可能了。”
“徐州季,内阁大学士?”沈栖朝听这个名字很耳熟,但是对不上人脸了…
“是,我有一次外出意外救了他家人,他已经被我收编,这件事只有我们两个人知道。”
“可靠吗…”
“放心吧朝朝,我也不是完全背后毫无准备的。”萧景煜轻轻刮了刮沈栖朝的鼻尖。
“好。”她清晰地应道,声音里已听不出丝毫波动,“我陪我的太子殿下一起去家宴。”
“嗯。”他应了一声,重新端起茶杯,目光却已投向窗外沉沉的夜色,仿佛穿透了宫墙,看到了三日后那场注定不会平静的家宴。
杯中的茶水已微凉,但他握杯的手,稳定如山。
他需要安稳的坐上那个位置,让他的沈栖朝陪他君临天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