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把封轻送回学校后的当天,靳华如同一位复仇女神,带着滔天的怒火和玉石俱焚的决心,杀回了封盛食品厂。
她当着所有错愕工人的面,径直闯入厂长办公室,无视封雷惊怒交加的阻拦,强行撬开了所有上锁的抽屉和文件柜!
她抱走了厂里所有的账本、合同、票据!然后,直奔镇上的农村信用社,以法人配偶和实际管理人的身份,提走了账面上所有的流动资金!那笔钱,是厂子维持运转、购买原料、支付工人微薄工资的最后命脉!
接着,她找到了瑟缩在工人宿舍角落、吓得面无人色的魏翠。没有多余的废话,只有冰冷刺骨的三个字:“滚出去!” 在众人或惊诧、或鄙夷、或同情的目光中,靳华亲手将魏翠那点可怜的行李——一个印着俗气花纹的尼龙包,扔出了厂门。
魏翠捂着脸,在指指点点中哭得瘫软在地,被看不过去的女工搀扶着,踉踉跄跄地消失在街头。她的“食品厂职工生涯”,以最不堪的方式终结了。
做完这一切,靳华回到那个曾经的家,与闻讯赶回、暴怒如雷的封雷爆发了结婚以来最激烈的冲突。争吵很快升级为肢体冲突。靳华的指甲在封雷脸上留下了血痕,封雷则狠狠推搡了她,撞翻了桌椅。昔日勉强维持的体面,在**裸的背叛和报复面前,碎得干干净净。
当高考结束,封轻怀着沉重的心情回到清河镇那个“家”时,等待她的,是一场彻底图穷匕见、分崩离析的最终审判。
堂屋内一片狼藉。母亲靳华面沉如铁,眸中寒光凛冽,当着她与姐姐封轶的面,将一份打印好的《离婚协议书》狠狠摔向封雷的脸!纸张如屈辱的雪片,哗然散落一地。
“签字!”她的声音淬着冰,“从今往后,我们母女与你,恩断义绝!”
“你休想!”封雷的脸因暴怒而扭曲,“卖掉厂子对分?你这是要我的命!厂子正在上升期,绝不可能卖!”
“不卖可以,三十万!拿来!从此你我一刀两断!”
“厂里的流动资金早就被你提空!你明知我拿不出这笔钱!你这是胡搅蛮缠!”
“嗬!”靳华发出一声尖锐的冷笑,“你拿不出钱?那你怎么就有钱去养贱人?!”
随之而来的,是封轻人生中经历过的最为混乱、最为丑陋、最为声嘶力竭的场面。无休无止的争吵像永不停歇的暴风,席卷了屋子的每一个角落:
关于谁对谁错——靳华的控诉字字泣血,封雷则恼羞成怒地指责靳华“不顾家”、“太强势”、“没女人味”!
关于财产归属——食品厂、清河镇的房子、潜城的房子、存款,每一分钱都成为争夺的焦点,恶毒的诅咒和算计**裸地抛出来!
关于子女抚养——封轶、封轻的归属也成了争吵的漩涡!
甚至陈年旧账——封轸生母的死因、靳华当初嫁给二婚的“委屈”、封雷对家庭的“付出”、靳华工作太忙的“失职”……
一桩桩、一件件,都被翻出来,在歇斯底里的咆哮和恶毒的攻讦中反复咀嚼、撕扯!
争吵迅速升级。桌椅被掀翻,杯盘碗盏被扫落在地摔得粉碎!搪瓷脸盆被踢飞,撞在墙上发出刺耳的巨响!暖水瓶被狠狠掼在地上,内胆爆裂,滚烫的开水和玻璃碴四溅!
封轶性烈如火,眼中容不得半点沙子。从母亲的控诉里得知事情原委,怒火中烧。她指着封雷的鼻子,用尽全身力气嘶吼:“老流氓!无耻!下流!你这种人根本不配做父亲!是封家的耻辱!”
封雷被亲生女儿如此辱骂,积压的怒火和羞愤彻底冲垮了理智。他像一头被彻底激怒的困兽,双眼赤红,额上青筋暴跳,咆哮着:“反了!反了天了!老子供你吃、供你穿、供你上大学,就养出你这么个黑心肝的白眼狼?!滚!你给我滚!滚出这个家!休想老子再出一分钱供你读书!你他妈有种就去讨饭!”
封轶那张酷似母亲、此刻因愤怒而涨红的脸上,写满了决绝和鄙夷。她扬起下巴,眼神像淬了火的刀子,寸步不让地回击:“呸!谁稀罕你的钱?!你的每一分钱都沾着恶心和羞耻!我以后就算饿死,去工地搬砖,也绝不花你一分臭钱!”
她猛地转身冲回自己房间,动作迅捷得像一阵风,胡乱将几件换洗衣服塞进一个旅行袋,拎起就走。经过母亲和妹妹身边时,她脚步顿了一下,眼圈微红,却倔强地没让眼泪掉下来,只哑声说了句:“妈,轻轻,我走了。保重。” 说完,头也不回地冲出大门,身影决绝地消失在巷口。
“轶轶!你给我回来!” 靳华生拉活拽也没能拦住大女儿,看着女儿倔强的背影消失在门外,心像被撕开一样痛。
她猛地回头,看向那个造成这一切的罪魁祸首,眼神里的蔑视和鄙夷如同实质的冰锥,再也不加任何掩饰:“我的女儿,我自己供!砸锅卖铁我也供得起!有你这样的父亲,是她们最大的耻辱!该滚的是你!你才应该滚出这个家!”
这句话如同点燃了最后的炸药桶!封雷彻底疯了!最后一点理智灰飞烟灭。他狂吼一声,像头发疯的公牛,冲到院子里,抄起靠在墙边的一把沉重铁锹!然后冲回屋内,对着房间里所有能砸的东西,开始了疯狂的、毁灭性的发泄!
“哐当——!” 大衣柜的镜子应声而碎!
“咔嚓——!” 吃饭的方桌被拦腰劈断!
“哗啦——!” 碗柜被整个掀翻,里面残留的碗碟摔得粉碎!
“砰!砰!砰!” 铁锹疯狂地砸向墙壁、砸向床板、砸向一切挡在眼前的东西!楼上楼下,顷刻间一片狼藉,玻璃碎片、木屑、衣物、书籍……四处飞溅,满目疮痍,无处下脚!
这一场酝酿已久、最终图穷匕见的家庭崩解,从靳华提出离婚到封雷彻底发狂打砸,前后不过短短两个小时。
封轻像一尊失去了灵魂的木偶,呆呆地站在一片废墟般的堂屋中央。
她拉不住决绝的姐姐,更阻止不了失控暴怒的父亲和悲愤欲绝的母亲。她的呼喊、她的哭泣,都被淹没在震耳欲聋的咆哮、打砸声和斥骂声中。愤怒的亲人们,各自沉浸在自己滔天的情绪漩涡里,互相指责、攻击、咆哮、泄愤,没有人听到她微弱的声音。
她看着眼前这疯狂的一幕幕,看着曾经熟悉的家园在暴戾中化为废墟,看着至亲之人变得面目全非、彼此仇恨……巨大的痛楚和一种深入骨髓的荒凉感,像冰冷的潮水将她彻底淹没。
这不是她的家,这是一场她深陷其中,却无力阻止、无法叫停的荒诞悲剧。
当夜,靳华在一片狼藉中,收拾了衣物、证件和少量细软,用一个大的编织袋装好。她拉着封轻冰凉的手,头也不回地离开了清河镇这座承载了太多痛苦记忆的“家”,踏上了前往潜城的夜班车。车窗外,是沉沉的夜色和向后飞逝的、模糊的灯火。
几年前房改政策下来,封雷和靳华用多年的积蓄,在潜城西区买下了两开间的三层楼房。原本是计划着等两人都退休了,搬到城里养老。如今,离退休尚远,两人却已从貌合神离走到了彻底决裂、势同水火的地步。
计划中几年后才入住的房子,此刻还是冰冷的水泥毛胚房。粗糙的水泥地面,裸露着红砖的墙壁,房间里空荡荡的,只有几根临时拉进来的电线垂挂着孤零零的灯泡。空气里弥漫着灰尘和水泥的味道。
靳华向医院请了长假,暂时放下了繁重的工作,决心先把这处安身之所收拾出来。她坐镇指挥,请了几个当时俗称“马路游击队”,在路边等活的装修工人,开始进行最基础的装修:刮腻子、刷墙、铺最简单的水泥地砖、安装简陋的房门和窗户。
江淮大学录取通知书寄到的那天,封轻和母亲正在新房里忙碌。她们戴着报纸折成的帽子,脸上、身上都沾满了白色的腻子粉。靳华蹲在地上,用力刷洗着刚铺好地砖上的水泥污渍,封轻则在一旁用抹布擦拭新安装的、还散发着油漆味的木头窗框。
绿色的邮递员自行车铃声在楼下响起。不久,楼下传来喊声:“靳华!挂号信!”
靳华手上还戴着湿漉漉的橡胶手套,闻声愣了一下,随即想到了什么,猛地站起身,连手套都顾不上摘,急匆匆跑下楼。
当她再上来时,手里紧紧捏着一个印着江淮大学校徽的牛皮纸信封,手指因为用力而微微颤抖。她小心翼翼地拆开信封,抽出里面那张印制精美的录取通知书。目光在“封轻同学”和“江淮大学”几个字上反复流连,眼眶迅速湿润了。
自从家庭发生变故以来一直紧绷的心弦,在这一刻终于得到了些许松弛。她一直悬着的心终于落下了一半——她最担心的,是女儿在那种巨大的精神打击下会彻底崩溃、高考落榜。
如今,虽然没能去成最理想的学校,但总归是有个大学上了!在一九九五年,考上省重点大学,依然是件值得庆贺、足以改变命运的大事。
她将通知书紧紧按在胸口,长长舒了一口气,含着泪花看向女儿:“好……好……考上就好!江淮大学也是好学校!妈一定供你读完!”
下午,靳华特意换下沾满灰尘的工装,拉着封轻上街,说要给女儿买点东西庆祝一下。
她们去了潜城当时还算繁华的一条商业街。街边小店林立,卖着廉价的衣服、塑料凉鞋、印着港台明星的贴纸、还有飘着香味的油炸小吃摊。靳华兴致勃勃地想给封轻买条新裙子,或者一块手表。
封轻却只是麻木地跟在母亲身后,看着那些鲜艳的色彩和热闹的人群,只觉得格格不入,内心一片灰暗的疲惫。高考的失落、家庭的破碎、未来的迷茫……哪有什么值得庆祝?但她不忍心拂了母亲难得流露的、因她而起的这点微弱欢欣,只能沉默地跟着,机械地点头或摇头。
采购了几样必需品,母女俩提着简陋的塑料袋,慢慢往回走。夕阳将她们的影子拉得很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