汽车停在陈记酒楼跟前,门口挤满了看热闹的人群,酒楼里的伙计好不容易才挤出一条通道。
“陈家捡了个大便宜,大学生哟!”
“还不是被你们逼的,硬要人姑娘多拿钱、拿现钱,缓两年能怎么样!仗着人一女娃抽骨扒皮。”
“大学生也就是个婆娘,到时候跟别人跑了,赖账怎么办。”
“邻居都夸的好孩子,你说得这么难听。人房子东西都卖光了,还不够。跑到省城去闹,还要刨人母父的坟。没皮没脸的东西!”
“你是捡回一条命说得轻松,死的要是你,还不知道你家什么嘴脸!”
“就是就是,她老娘硬要出海赚钱,出了事就该多赔钱。”
“她还得谢谢大家伙,不是我们,她能嫁这么有钱的人家吗?”
“呸,人读书比嫁人有前途,把人前路砸了还来放狗屁。”
见看热闹的人群要打起来,酒楼的伙计立马扔了几串鞭炮。
“新娘子来咯,新娘子来咯!”突然有人叫喊道。
地上扬起鞭炮燃烧的白烟,空中彩色的亮片源源不断地飞舞。陈典迎一手拦住意图上前的亲朋好友,一手虚挡着林海藤身边纷飞的彩带和议论的言语,大步往前迈跟上林海藤故意加快的脚步。
仪式很简单,林海藤只要跟着陈典迎给陈家父母和几位长辈奉茶、改口、收红包就行。
“典迎,也不和你老婆靠得近些,咋?怕碰碎人家。”陈家二叔笑着把陈典迎朝林海藤方向推去。
陈母吴晓梅眼疾手快将林海藤往自己身边揽,佯装生气道:“别下手没个轻重,吓着我家孩子。”
“新娘子嫂子。”一个七八岁穿着粉红棉外套的女孩从一侧跑来,热络地抱住林海藤的腰。
林海藤摸了摸陈典典的后脑勺,忍不住揉了一下女孩圆乎的脸蛋:“典典来啦,穿这身衣服真好看。”
“嫂子好看,嫂子真香。”陈典典说着再次陶醉地抱住林海藤不松手。
陈其啜饮一口红枣红糖姜茶,对女儿吩咐道:“典典,带你嫂子上三楼休息一下,楼上有糖果。”
望着众多小孩围着那抹红色的身影消失在楼梯转角处,陈典迎才回过神来。
“妈,怎么来了这么多人。她家出事不久,老头不是说简单办一下就可以吗?”
因为和陈其还有矛盾,就算父子俩站一起也要通过吴晓梅传话。
“告诉他是海藤的主意,让肯交礼金的人都来吃席,刚好宣传一下酒楼。”
镇子不像外面,当地人红事白事还习惯在家办席。请厨师、借场地、租桌椅一堆麻烦事不谈,要是主家住得远一些,亲戚朋友还得拖家带口跨村吃席。林海藤觉得从自家办席到酒楼请席只是宣传和时间的问题。
“愣着干嘛,还不去和人说道说道,失了魂一样。”陈其想到儿子在海藤面前的笨拙样子,气就不打一处来。
镇子不大,虽说来的都是和陈家相熟的人,但其中一些人也和海藤家打过照面。因此没有人起哄闹事,新人敬酒的氛围还算融洽。
而那个陈典迎走到哪就跟到哪的短发女孩很快就引起了海藤的注意。女孩什么也没说只是眼里含泪一直幽怨地望着陈典迎。
“护士哥,你不要我了吗。”等林海藤二人给陈典迎朋友那桌敬酒的时候,女孩终于开口。
林海藤没有准备,被杯子里的饮料呛了一口,又不好大声咳嗽怕打扰接下去的大戏,只能憋得鼻子胀酸,表情有些不自然。
陈典迎慌忙扫了一眼身边的林海藤,有些语无伦次:“梁月,我跟你什么都没有,你不要乱说。”
“之前你在县里不是这么和我说的,怎么一回来就变了。”梁月因为流泪,说话一抽一抽的,任谁看到都会觉得这姑娘被人欺负了。
陈典迎的朋友们围了上来。
林海藤瞟了一眼身边的人,只觉得对他的了解少得可怜。之前听人说过他除了出海就是跟着朋友去县里玩,确实是老师嘴里不学无术的混子。如今看来此人还喜欢拈花惹草,惹人姑娘伤心。
想到自己竟然真的和这种人结婚,林海藤背上冒起一层鸡皮疙瘩,趁乱离开现场。
好不容易让梁照带走他爱恶作剧的妹妹,陈典迎一转头发现林海藤不见了。楼上楼下翻了遍也没找到人,宾客在场,陈典迎也不好声张。再找了一遍,才在后厨遇见从小门进来的江超。
“看见她没。”陈典迎的语气里有几分焦急。
“她是谁啊,谁是她。”江超知道他在找谁,偏偏想逗趣一下这位平时不苟言笑的兄弟。
“别废话。”陈典迎作势要走。
“嫂子开着你的摩托去找她妈妈了,说下午六点左右回来,”江超顿了顿,故作神秘道,“我和嫂子说了梁月的事。”
“她怎么说。”陈典迎找林海藤就是为了解释梁月的事,他以为她皱着眉头是生他的气。
“哦。”江超学着林海藤的样子,满不在乎地应答。
陈典迎十分不解:“什么?”
江超踮起脚拍了拍陈典迎的肩膀,装出严肃的表情:“嫂子的回答,哦。”
陈典迎呆呆地望着小门外的街道,鞭炮的碎屑散落一地,酒精趁着内心的空虚涌上脸颊。他自嘲地弯了弯嘴角。
也是,自己这种人怎么配得上她,还要她在意。
他拿起台面上尚未开封的水果罐头,拉开金属盖子倒进嘴里。浓重的甜味暂时掩盖他自作多情的苦涩。
——
镇子虽在南方,但冬天依旧湿冷难捱。还好今天是晴天,阳光撒在墓地里,让林海藤因骑车而冻僵的脸回了一点暖意。
先妣林细珠之墓、爱夫蔡阿强之墓。
林海藤麻利地割去新生的杂草,再用干净的布将墓碑抹过,最后摆好水果点心,在坟前长磕不起。
只有在母亲面前,她才能平静思考今后要走的路。
“你要把自己跪进地里吗,要不是我眼尖都找不到你。”
清亮而熟悉的女声在身边响起,林海藤有些迟疑地抬起头。
“怎么,去省城太久连自己朋友都忘了,”刘思问愤怒的表情里蕴含着过多的伤心。她扔掉手中的篮子,林海藤爱吃的面茶糕滚落一地。再动作缓慢地对着墓碑磕头,“林姨、蔡叔,思问来看你们了。”
“身体不舒服就不要跪。”林海藤声音沙哑,努力撑起麻木发酸的手脚去扶刘思问,却被一把推倒在地。
刘思问失去力气跌坐在草堆里,愤声叫喊道:“为什么装作很关心我,明明一直在骗我,和刘潮生一起骗我!”
瞧见林海藤担心的面容,她怒火更甚,用力捶打自己无力的双腿,泪水却不自觉像珠串一般溢出:“都是你,都是你林海藤!为什么不见我,为什么不来求我,因为我是个废人就帮不上你是吗,你觉得我是累赘是吗!”
“不是这样的,思问。”林海藤爬上前去,张开双手的一瞬间,刘思问毫不犹豫地扑进她的怀里。
“我帮不上你对吗,我为什么帮不上你。是我害了你,我好想你,每一天都在想你,那些信不够,你应该天天给我写信。你不知道我在等你吗?我一直诅咒你,诅咒你回来,是我害了你。”
林海藤觉得思问混乱的眼泪要把自己心口烫穿了,她紧紧抱住刘思问,轻拍她的背,像以前一样安抚她的情绪:“对不起思问,我也很想你。不是你害的,你没有错。”
“别担心,这次只是个小问题,很快就解决了。你不要去找你大伯好吗。”
林海藤用手帕擦拭思问被泪水打湿的鬓发,捧着她苍白瘦削的脸和她静静对视。
刘思问的大伯是这个小地方最有威望的人。当年林细珠想出海打渔,一直被拒绝、被搅黄。是思问跪废了双腿,才换来刘潮生的允许和支持。
两人从小一起长大,林海藤了解刘思问身上有一种敢于毁灭一切的力量。如果知道自己遇到困难,思问肯定会倾注全部帮她解决。但无论如何都不能再伤害思问,这也是林海藤从一开始就和刘家大伯合计隐瞒朋友的原因。
“你骗我,根本不是小问题。腿没了我还有手,手没了还有一条烂命。”刘思问的眼睛里写满决绝,她挣扎起身却被林海藤紧紧箍在怀里。
“刘思问,我不要你断手断脚,也不要你去死。我妈妈爸爸都没了,你要是出事我也不要活。我已经退学了,刘潮生再能耐难道还能把手伸到省城去。何况你大伯已经帮了我家一次,这次再让他出手,那些人也不会服他。”
林海藤黑亮的瞳孔里满是刘思问不知所措的身影。
“那怎么办,你不要读书了吗?你要放过那些害你的人吗?杀了他们……”思问的眼神从无助转向坚定,林海藤连忙捂住她的嘴。
林海藤并不觉得思问是个坏种,她直白地将人性阴暗面表述出来,说这些话只是她保护自己不受外界伤害的武器。
“不可以,不值得这么做。房子里有老鼠咬人,难道人要和老鼠同归于尽吗。当然是离开或者先弄点捕鼠器,咬牙过好自己的生活。攒够了钱和力气,买更有效的捕鼠器、住环境更好的房子,老鼠就会少得多。”
“而且我真的有办法,你得听我的。” 林海藤把思问大衣上粘着的杂草仔细地挑去,调整位置让她舒服地靠在自己身上。
“陈其伯说要是我能把酒楼的生意搞好,让陈典迎不再游手好闲。他就在固定工资外再给我酒楼的分红,让我去读书。等攒多点钱,我把妈妈爸爸改火葬,然后我们一起考学吧。你不是说不喜欢师专的氛围,那我们就考一个学校,互相照顾。”林海藤剥开面茶糕的纸皮,隔着纸皮把糕点塞进刘思问嘴里。
她的语气轻松,眼睛亮晶晶的,仿佛她说的是一定会发生的未来。
“真的吗,可是你已经结婚了。你生小孩怎么办,生了小孩就走不了了。”
见刘思问半信半疑,林海藤凑近她耳边说了两句悄悄话。
瞧见朋友的忧虑散去一大半,林海藤接着说:“除了酒楼,我还接了鞋厂出纳的活。你帮我找找还有什么活我能干的。早点攒够钱我们早点去读书,市里的大夫更厉害,到时候我们一边读书一边把你的腿治好……”
林海藤越说越起劲,刘思问被她的情绪感染也滔滔不绝地规划起以后的事。
冬天的傍晚山里凉风渐起。陈典迎抱着衣袋,裹紧西服,站在山坡上望着海藤,不想打扰她难得的开心。见她收拾完东西,准备背着她朋友往回走,立马三两步跑近两人。
“海藤,我来吧。”海藤身材高挑结实,但陈典迎还是怕她吃力,又不好去扶她朋友,一时手忙脚乱窘迫得不行。
“不,我就要海藤背。”刘思问早就瞧见了陈典迎,本来还以为他有点眼力见,想给点好脸色。近看他还穿着西服别着红花,思问白眼上翻,紧紧搂着海藤的脖子不松手。
“没事,我背得动思问。你帮忙提东西可以吗?”说着海藤将东西递给陈典迎,弯着腰背着思问快步下山。
刘家的轿车在山脚下等着,告别完思问。海藤回头看到陈典迎被风吹红的脸和手,黑红黑红的,和燃烧的炭一样,心里觉得有些好笑。
“怎么不多穿两件。”
“我不冷,”陈典迎拿出一直抱着的衣袋递给海藤,“我给你带了衣服。”
袋子里躺着件驼色的毛领大衣,毛茸茸的领子看着就暖和、昂贵。
“这不是我的衣服。”林海藤有些疑问地望向陈典迎。
“结婚礼物。”像蚊子嗡叫的声音夹杂在风里,陈典迎略微闪躲的目光暴露了他的害羞。
“什么?”
陈典迎的反应很有趣,和他高大健壮的外表形成鲜明的反差。林海藤装作没听清他说了什么,歪头对着他的眼睛发问。
“妈给你买的,洗干净了。”陈典迎觉察到自己似乎被调戏了,强装镇定从袋子里拿出大衣,给海藤披上。她生动健康的脸蛋被毛领子围着,好看得让陈典迎不敢直视。
“车、车钥匙呢?”陈典迎心跳快得,话都说不利索。
“我开,穿新衣服当然要显摆一下。”林海藤系好扣子,神采飞扬地走向摩托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