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把人押下去,好好审。”李岑碕冷眼,居高临下地看着跪地之人,语气中透着不容置疑的威严。冯珉肩头汩汩流血,被侍卫按住,还在死命挣扎,轻蔑大叫:“呵,你就跟魏怀信一样,看着沉稳,其实心里怕得要死。”李岑碕翻身上马,不再理会他污言秽语,挥挥手,侍卫领意,几只铁钳似的手紧紧锁住冯珉,肩伤汩汩冒血,染红侍卫的手,拖曳而去,留下一路血迹。
李岑碕策马扬鞭,马蹄踏碎晨曦的微光,将冯珉的咒骂和血腥远远抛在身后。
晨风凛冽,吹拂着他冷硬的侧脸,却吹不散眼底深处那一丝被冯珉话语勾起的、挥之不去的阴霾。那句“怕得要死”如同淬毒的针,精准地刺中了他极力隐藏的软肋。魏怀信昨夜蜷缩在梦魇中无助的姿态,颈侧刺目的齿痕,还有那脆弱中带着一丝依赖的轻蹭……所有画面在脑中急速闪过,让他握着缰绳的指节愈发用力,骨节森白。
他怕。
怕的不是冯珉之流,不是东宫的阴私算计。他怕的是那夜巷中滚烫身体逐渐冰冷的触感,怕的是那双曾执拗地抓住他衣袖的手彻底松开,怕的是昨夜烛光下那张沉睡的脸再也无法睁开眼,带着那点困惑和异样的涟漪,消失在他触手可及却又遥不可及的地方。
幸好。
幸好冯珉已擒。这条潜伏在暗处、随时可能扑向魏怀信的毒蛇,已被拔除了毒牙。至少,来自这个方向的威胁,暂时解除了。这念头稍稍压下了心口的窒闷,却无法彻底驱散那份沉甸甸的后怕。他猛地一夹马腹,骏马长嘶,速度更快了几分,朝着王府的方向疾驰,仿佛只有亲眼确认那个人的存在,才能稍稍安抚他翻涌的心绪。
晨光熹微,映着他疾驰的背影,带着一种无声的急切,融入了逐渐喧闹起来的街市晨景。书房案头堆积的文书在等他,昨夜未尽的谋划在等他,但此刻,他只想快些回去,确认那个被他从鬼门关拉回来的人,是否已安然醒来,是否……正在对着那只色彩笨拙的布老虎发呆。王府大门洞开,他飞身下马,疾步穿过庭院,王府的朱漆大门在晨光中洞开,值守的侍卫无声行礼。李岑碕翻身下马,将缰绳抛给亲卫,步履带风穿过庭院,玄色衣袍的下摆扫过凝结着晨露的石径。他目标明确地走向魏怀信养伤的房间,胸腔里那股被冯珉挑起的、混杂着后怕与戾气的浊气尚未完全平复,只想立刻确认那人是否安好。
却在月洞门前猝然停步。
晨光澄澈,斜斜地铺满庭院一角。魏怀信不知何时起身,正扶着廊柱,微微仰头望着院中一株初绽的白玉兰。他只穿着一件单薄的素白中衣,外面松松垮垮披了件黎斯硬要他加上的靛青外袍,宽大的袍袖更衬得身形清瘦。阳光落在他苍白的侧脸上,长睫低垂,颈侧那数道齿痕在光线下依旧醒目刺眼,但神情却是一种劫后余生的平静疏离,仿佛昨夜那个在梦魇中挣扎、无意识寻求依靠的人只是幻影。
李岑碕的目光像被钉住,锁在那道齿痕上,眼底的冰寒瞬间翻涌。冯珉那张因剧痛而扭曲、却仍狞笑着吐出恶毒话语的脸再次浮现——“呵,你就跟魏怀信一样,看着沉稳,其实心里怕得要死!”
一股无名火猛地窜起,烧灼着他紧绷的神经。他怕?他李岑碕何曾怕过!可那一瞬间被洞穿隐秘的狼狈感,混合着对眼前人不知好歹、拖着伤体吹风的怒意,让他周身气压骤降。
“谁准你下榻?”
低沉的声音打破庭院的宁静,带着不容置疑的冷硬,像一块冰砸进水里。
魏怀信闻声猛地一颤,扶着廊柱的手指下意识收紧,骨节泛白。他循声转头,对上李岑碕那张在晨光下更显冷峻、眼底似有寒冰风暴酝酿的脸,心口没来由地一紧。昨夜那点模糊的暖意和困惑瞬间被这迎面而来的凛冽冻住,他几乎是本能地微微低下头,避开那极具压迫感的视线,声音带着伤后的虚弱和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秦王息怒。屋里闷,透透气便回。”
李岑碕没有动,只是沉沉地盯着他,目光如实质般扫过他单薄的肩背和颈侧的伤痕。那齿痕像一枚耻辱的烙印,也像一根刺,狠狠扎进李岑碕眼底。
“冯珉已擒。”李岑碕忽然开口,声音冷得像淬了冰的刀锋,打断了自己脑中那些令人暴怒的臆想,也像是对魏怀信,更是对自己宣告。他向前一步,高大的身影将魏怀信完全笼罩在阴影里,带着风尘和夜露的寒意。
“他伤你的每一分,本王会让他百倍偿还。”这话说得斩钉截铁,既是承诺,也是宣泄那无处安放的戾气。
魏怀信身体几不可察地僵了一下,垂在身侧的手指蜷缩起来。冯珉的名字像一把冰冷的钩子,瞬间将他拉回那充斥着血腥与绝望的黑暗房间,冰冷的床板,因中药升起的**,还有那张狞笑着逼近的、令人作呕的脸……喉头涌起一股腥甜,他强自压下,唇色更白了几分。
“……有劳秦王。”他低声道,声音干涩沙哑。李岑碕话语中的狠戾和那份强烈的保护欲让他心头震动,却也生出一种难以言喻的沉重。他成了秦王与太子角力的棋子,这“百倍偿还”的代价,最终又会落到何处?
李岑碕敏锐地捕捉到他瞬间的僵硬和苍白的脸色,心头那股邪火莫名地窒了一下,随即被一种更深的烦乱取代。他厌恶看到魏怀信这副脆弱的样子,更厌恶自己心底那丝因这脆弱而滋生的、不受控制的牵动。他目光扫过魏怀信松垮外袍下微微发颤的指尖,最终落在他紧抿的、毫无血色的唇上。
“回去躺着。”命令的语气不容置喙,带着惯常的冷硬,却少了几分之前的怒意。他不再看魏怀信,径直越过他身旁,大步朝外走去,仿佛多停留一刻,那翻涌的、连他自己也理不清的情绪就会失控。玄色衣袂带起的风,掠过魏怀信的手背,冰冷刺骨。
魏怀信站在原地,直到那迫人的脚步声消失在回廊尽头,才缓缓松开了紧攥廊柱的手,掌心一片粘腻的冷汗。晨风拂过,颈侧齿痕隐隐作痛。他低头,看着自己微微颤抖的手指,又下意识地抚上颈侧那道伤痕,李岑碕那句“百倍偿还”犹在耳边,冰冷又滚烫。他闭了闭眼,压下心头翻涌的复杂滋味,裹紧了身上的外袍,转身慢慢挪回屋内。阳光照在门槛上,暖意融融,他却觉得背后那玄衣身影留下的寒意,久久不散。
狱房内,冯珉肩伤被草草包扎,血迹斑斑,跪在李岑碕面前。潮湿的石壁渗着寒气,空气中弥漫着血腥与铁锈的混合气味,令人作呕。冯珉脸上沾着血污和尘土,头发散乱,但那双眼睛却像淬了毒的钩子,死死钉在李岑碕身上,非但没有半分惧色,反而咧开嘴,露出一口沾血的牙齿,发出“嗬嗬”的低笑。
“秦王殿下……好快的马,好狠的手。”他喘息着,声音因疼痛而扭曲,却透着股令人不适的亢奋,“怎么?急着回来……看看你那心尖上的人儿,有没有被风……吹化了?”他故意拖长了“心尖上”几个字,浑浊的目光在李岑碕冷硬的脸上逡巡,试图捕捉一丝裂缝。
李岑碕负手而立,玄色衣袍在昏暗的狱中几乎与阴影融为一体。他居高临下,眼神漠然如冰封的湖面,对冯珉的挑衅置若罔闻。那目光仿佛不是在看着一个人,而是在审视一件即将被碾碎的秽物。
“太子给了你什么,让你敢动本王的人?”李岑碕开口,声音不高,却像淬了冰的刀锋,每一个字都清晰无比地切割着狱中凝滞的空气,带着一种令人骨髓发寒的平静。他没有问动机,没有问过程,直指核心——冯珉背后的人。昨夜魏怀信颈侧那刺目的齿痕,那苍白虚弱的模样,此刻都化作无形的鞭子,狠狠抽打在他紧绷的神经上,让那份被强行压下的暴戾再次翻涌。他需要答案,需要为这份几乎失控的怒火找一个明确的宣泄口。
冯珉脸上的笑容僵了一下,随即变得更加癫狂,他猛地挣动了一下被反绑的身体,牵动肩伤,疼得龇牙咧嘴,却依旧嘶声笑道:“你的人?哈哈哈……秦王,你当真以为……那姓魏的是个什么好东西?太子殿下不过略施恩惠,他就……”话音未落,一只穿着乌皮**靴的脚猛地抬起,带着千钧之力,狠狠踹在他受伤的肩窝上!
“呃啊——!”冯珉的狂笑瞬间变成了凄厉的惨嚎,身体像破麻袋一样被踹得向后翻滚,重重撞在冰冷的石壁上,又弹回来,瘫软在地。肩头的包扎瞬间被涌出的鲜血浸透,染红了身下的稻草。剧痛让他蜷缩成一团,浑身抽搐,再也说不出完整的话,只剩下痛苦的呻吟和粗重的喘息。
李岑碕缓缓收回脚,靴尖甚至没有沾上一丝血迹。他上前一步,锃亮的靴尖停在冯珉因剧痛而扭曲变形的脸前,阴影彻底笼罩了他。
“本王问的是,”李岑碕的声音比刚才更低,却仿佛蕴藏着即将爆发的雷霆,每个字都敲在冯珉濒临崩溃的神经上,“东宫,给了你什么?”
冯珉的身体在剧痛中剧烈痉挛,像一条离水的鱼在干涸的泥地上徒劳挣扎。每一次抽搐都牵扯着肩头撕裂般的伤口,鲜血汩汩涌出,在潮湿的稻草上洇开一片更深的、令人作呕的暗红。他张大嘴,喉咙里发出“嗬嗬”的破风箱声,涎水和血沫混合着,顺着嘴角淌下。那毒钩似的目光终于被剧烈的生理痛苦击碎,只剩下濒死的浑浊和无法掩饰的恐惧。
李岑碕的靴尖纹丝不动地悬停在他眼前,如同铡刀悬颈。那玄色的靴面在狱中唯一一盏摇曳的油灯下反射着冰冷的光,像一块沉重的墓碑,压得冯珉几乎窒息。那低沉到极致、却比任何咆哮都更令人胆寒的声音再次响起,如同最锋利的冰锥,精准地凿进他混乱的意识:
“说。”
冯珉布满血丝的瞳孔猛地收缩,牙关打颤,咯咯作响。他本能地想蜷缩得更紧,想把自己藏进那冰冷的石壁里,避开这来自地狱的目光。但肩窝处那几乎碎裂骨头的剧痛提醒着他反抗的下场。死亡的阴影从未如此真切地笼罩下来,将他那点仅存的、用以支撑疯狂的虚妄彻底碾碎。
“是……是……”他艰难地翕动着嘴唇,声音嘶哑得如同砂纸摩擦,“是……令牌……东宫的……通行令牌……”他每吐出一个字,都伴随着剧烈的喘息和呛咳,血沫不断涌出,“太子……太子说……只要……只要办成这事……就……就给我……自由……”
他猛地抬起那张因痛苦和恐惧而扭曲变形的脸,浑浊的眼睛里突然爆发出一种回光返照般的、绝望的希冀,死死盯着李岑碕:“秦王……殿下!我……我都说了……求……求您……饶命!饶命啊!我就是条……条狗!是太子逼我的!他逼我的!”
李岑碕眼底的冰湖没有丝毫波澜。冯珉的哀嚎和求饶,连同他口中吐出的“太子”二字,都未能在那张冷峻的脸上激起半分涟漪。那森寒的目光,只是更深地、更沉地,凝视着脚下这滩因恐惧而失禁的烂泥。“来人,”他挥挥手,侍卫战战兢兢上前,“拖下去,吊着口气,明日本王继续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