烽火归流 第12章 夜雨裂帛

苏南的秋雨说来就来，半夜起雾，雨丝像细针，一根根扎进山路。队伍在鹰嘴岩北麓的杉木林里停下——再往前就是深涧，独木桥被前两日山洪冲得只剩两根朽木，担架绝对过不去。钟世铭决定天亮探路，示意就地隐蔽。

林子里黑得透，湿气裹着血腥味，凝在每个人睫毛上。担架放在两块岩石之间，上面盖着那块染透血的红绸被面——如今已成暗褐色，像一块被反复浆洗却再也洗不净的裹尸布。老铳躺在里头，脸色比被面还灰，腹部缝好的刀口因颠簸挣开一线，血珠子顺着皮管滴进瓦罐，“嗒——嗒——”，节奏比雨声还慢。

顾清和弯腰检查，手指还没碰到纱布，老铳就咧嘴笑，露出缺了半颗的门牙：“女先生……别忙了，省点纱布……给后生们。”声音轻得像风漏过竹叶。顾清和没回话，只把嘴角天然上扬的弧线抿得更紧，换完纱布，顺手掖了掖被角，转身去给别人分发炒米——动作比往常快，像故意躲开什么。

雨越下越密，林子里只剩三种声音：雨砸叶、血滴罐、远处涧水咆哮。凌晨两点，队伍陆续打盹，哨兵在十步外来回踱步，皮靴踏烂叶，“嚓——嚓——”，单调得催眠。

三点整，雨突然停了，风却大了，吹得树冠哗啦作响，像无数人在黑暗里同时翻动报纸。钟世铭被一阵金属轻响惊醒——那是机头张开的脆声，比任何口令都刺耳。他翻身摸枪，低喝：“谁！”

没人回答。只有风掠过担架，掀起那块红绸一角，露出老铳的上半身——他左手攥着不知从哪摸来的驳壳枪，枪机大开，食指扣在扳机上；右手垫在枪管下，像给枪口找个稳定的支架。月光从云缝漏下一道，正打在他脸上：缺耳在风里微微颤动，眼睛却亮得吓人，像两口突然掘开的井，井底映着未亮的火光。

“老铳！”钟世铭扑过去，声音压得极低，却止不住地抖。

老铳咧嘴，最后一颗门牙在月光下闪一下，像告别的信号。他右手猛地往上一托，枪口顶在自己下颌，下颌骨被枪管撑得变形，皮肤绷得薄如纸，能看见底下跳动的血管。

“别——”钟世铭的“动”字还没出口，枪响了。

“砰——”

短促，闷哑，像厚布被突然撕裂。血与碎骨从后脑喷出，溅在红绸被面上，瞬间染出一片新的梅花，暗红，带着热气，在月光下微微发紫。

十步外的哨兵猛地转身，枪机拉得“哗啦”响，却见钟世铭半跪在担架前，左手还悬在半空，像要去抓什么，却只抓到一缕硝烟。哨兵的嘴唇抖了两下，最终没喊出声，只慢慢把枪放下，背过身去，继续踱步——步子比先前更沉，却更慢，像突然老了十岁。

顾清和冲过来，膝盖跪在泥水里，发出“扑通”一声。她手指去探颈动脉，却只摸到一片冰凉；想掰开老铳攥枪的手，那只手却像铁浇，纹丝不动。她抬头看钟世铭，浅褐瞳仁里第一次浮出茫然，像两口被暴雨搅浑的井。

钟世铭没说话，他伸手合上老铳的眼皮，指尖在对方左眉那道旧疤上停了一秒——那是三年前打郎溪时，被弹片划的，当时老铳还笑：“缺耳再添道疤，以后阎王都认得我。”如今阎王真的来了，认得很准。

风又起，吹得红绸被面猎猎作响，像一面不肯降下的旗。血腥味迅速被雨后的土腥味压住，却压不住那股子铁锈气，一个劲往人鼻子里钻。队伍陆续醒来，没有人问“怎么了”，也没有人惊呼，只有窸窸窣窣的摸枪声、压低的咳嗽声，像一群被惊动的夜鸟，默默整理羽毛。

郑大川金牙咬得咯吱响，大步过来，却在担架前两步猛地停住。他抬手，想揭红绸，最终只把拳头狠狠砸在自己大腿上，发出“咚”一声闷响，像砸在一袋湿沙上。

“埋吧。”钟世铭站起身，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别深挖，上面还要走担架……就挖个浅坑，用红绸裹。”

没人异议。战士们轮流用手扒土，泥里混着碎叶、雨水，还有未冷的血。坑挖得很快，却很浅，刚好容下一个人形。老铳被平放进去，枪还攥在手里，只是枪口被钟世铭掰向地面——他生前最怕走火伤人，死后也让他安心。

红绸被面最后一次展开，暗褐底色上，新旧血痕交错，像一幅未完工的地图。地图盖住老铳的脸，也盖住他缺了半边的耳朵。土一捧一捧落下，起初还有声，后来只剩沙啦啦，像深夜撒盐。

坑填平后，钟世铭用竹杖在泥面上划了一个浅浅的“△”——不是符号，是红绸被面最后露出的一角，让他日后找得到地方。划完，他把竹杖横咬在嘴里，双手合十，对泥地轻轻一拜，起身时，腮边留下一道被竹杖压出的红痕，像被谁悄悄扇了一巴掌。

雨又下了起来，先是细线，后来成帘，把新坟浇得发亮，也把那块红绸被面最后一点颜色冲进泥里。队伍重新整队，担架空了，却没人争着坐上去。大家默默把担架绳勒紧，像给某个看不见的人留座。

钟世铭走在最前，竹杖点地，声音比先前更沉，却更稳。他没回头，只抬手，指向更北的黑暗——那里，苏南的群山还在雾里沉睡，等着下一批夜行人。

身后，一百零五人跟着他，像一把被血磨短却依旧锋利的刀，继续向北。雨声里，偶尔有人轻咳，却再没人说话。只有涧水在远处咆哮，像替谁喊出了最后一句话：

“别停，往前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