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孩将手中少年一推,一个鹞子翻身而起。仅从这一个动作,甲号便断定他是做杀手的天才。
他起身的瞬间,右手从靴边一抹,双脚蹬立时一把虎头匕首已拔在掌中。甲号快刀劈砍,男孩也向他对冲而来,像一头蓄势的乳虎,又像一支满彀的飞箭。
刀锋剑刃相切,一串雪亮火花迸溅。甲号劈割斩刺,男孩切挑撩点。男孩衣袍闪动时匕首一横,一道熊熊烈焰般燎伤甲号手臂。扑哧一声,那刀刃也切入男孩后肩。
甲号宛如当代庖丁,从兵器入肉的触感中准确找到男孩的胛骨,往下一砍就能彻底废掉他一条手臂——
在他转动手腕之际,一把长刀从背后贯入,哧地穿透左胸。
萧恒拔出环首刀时口中一动,响起像狐狸又像夜枭一样尖锐的哨声。半盏茶后,会有一匹老迈白马当先奔跑,带来无数铁甲森森的禁卫军队。
此刻,他干脆利落,拧断王云楠两条手臂将人掼在地上,目光随男孩看去。
罩面的两只麻袋掀开,露出两张脸。
都不是萧玠。
萧恒一把将王云楠从地上拎起,厉声喝道:“太子在哪里……我儿子在哪里?!”
王云楠笑了两声,说:“你儿子,和我儿子在一起。”
他五官因疼痛扭曲起来,倒抽冷气,却仍神秘道:“陛下,你知不知道——你当然不知道,你将我一家老小远贬关外,我儿子道逢土匪,死啦!”
他哈哈大笑:“死啦,都死啦!你害死了我儿子,你的儿子就得做陪葬!咱们君臣一场一块断子绝孙,这才是陛下心心念念的公平公正!”
“他没死。”
王云楠一愣,萧恒也转过头,看向那声音的来源,那个冷静的男孩。
男孩转动手臂站起,说:“他如果死了,你会直接送给梁皇帝太子开膛破肚的尸体……不,你会当他的面辱尸。做套杀掉梁皇帝,只是一死而已。”
男孩看向萧恒,黑洞洞的双眼毫无情绪。
“世间还有大过死亡的惩罚。”
王云楠呼吸一紧,笑容有些难以维持。男孩踏步上前,冷漠道:“你已经是个死人了,梁皇帝砍你的头也不能再杀你一次,但我可以。”
“我可能找不到太子,但能找到你儿子的坟地。”
王云楠脸部抽搐一下,冷笑道:“凭你?”
“我有的是时间。”男孩依旧面无表情。
他个头不够,用那条流血的手臂拧住王云楠衣襟,将他脑袋拉低,耳朵贴在自己嘴边。
“我会把他曝晒三日,喂给野狗。”男孩说,“如果萧玠有任何损伤的话。”
接着,他五指松开王云楠,突然手臂一挥,砸向王云楠后颈。
王云楠从萧恒手中软成烂泥。
一个呼吸间,男孩再次猱身上前,手中匕首嗖然带风,正冲萧恒脖颈!
萧恒闪身一避,目光定在男孩身上,从他的脸到他的手。他手中虎头匕首银光闪闪,腕上光明铜钱金光熠熠。
萧恒断定:“你是南秦少公。”
这四个字从他嘴中说出,极大刺痛了男孩的尊严。他脸上升起一股腾腾的湛青火焰,咬牙切齿道:“你也配叫我!”
他话音一落,身体再度弹射而出。那把虎头匕首刺入萧恒左胸的一瞬,他感到萧恒浑身绷紧。但剑身没入一半,萧恒依旧无动于衷。
秦寄盯着萧恒的脸,突然把匕首一抽,笑道:“我为什么要杀你?要你痛苦,我该杀你儿子。”
匕首带出一串血花,溅在秦寄伤口上,浑融一体,似出一源。他手指转着匕首,再度露出那刻意的孩子般的笑容:“萧玠死了倒好,活着,就是我再做一次王云楠了。不同的是,你敢杀我吗?我是南秦唯一的继承人。”
他可恶地笑起来:“我是秦灼唯一的儿子啊。”
一瞬之间,萧恒面如死灰。秦寄把匕首插回靴子,拔腿要走。
“秦少公!”萧恒沉声叫道,“我这条命给你,不要动太子。我求你……不要动阿玠。”
秦寄盯着他,鼻中出一股气,好笑道:“你跟我谈条件?”
萧恒道:“他是你阿耶……”
“你也配提我阿耶!”秦寄勃然大怒,几乎要再插萧恒一剑。但下一刻,他的气焰完全收敛,变成死水一样可怕的冰冷。
他看着萧恒,一字一句道:“他姓萧我们姓秦,他是我阿耶的什么人?还是说梁皇帝陛下,你真的要把那些流言坐实,要我阿耶做一个不男不女的怪物和贱人?”
祠庙一片寂静。
秦寄欣赏萧恒的表情,有那么一瞬间理解王云楠的扭曲。看罪魁祸首痛苦,真的太痛快了。生不如死才是最好的礼物。
为什么要他死呢?他的债还没完,得苟延残喘地慢慢还。
秦寄肩后伤口几乎见骨,他却无知无觉一般,继续笑道:“你最好祈祷萧玠不要落在我手里。”
水火两重的气氛里,一道声音将僵局打破。
被救的一个人质从地上爬起来,是个少年,脸面俊美,眼角红痣艳丽。他喘了口气,道:“二位别急,我知道殿下去了哪里。”
***
大明山暴雨倾盆。
银珠银光抛入金河,溅起无数金花金朵。连绵山势如同虬龙,青黑鳞甲闪动之处,天雷闪电降落人间。
自从得了梁太子南下的消息,各处关隘便由虎贲亲自把守。明山关的城头上,一个虎贲卫披着蓑衣,冲头领喊道:“都尉,这么大雨天进去躲躲吧。梁太子又不傻,听说还是个风吹就倒的病秧子,哪能冒雨跑来,那不是要他命吗?”
雨流顺竹笠而下,模糊难以视物。都尉郎看看火把,焰头一出雨棚就顷刻熄灭,只剩滚滚白烟。
都尉郎道:“也成,叫弟兄们先休整,不必都守在这边,轮换着吃口热乎饭。”
卫兵满口答应,搓手等下去吃热食。今晚炖了肉汤,那香味连大雨都冲不淡,勾得他一副饥肠辘辘作响。肚子咕噜声里,突然传来一声高叫。
从瞭望楼方向,斥候狂奔而来,上气不接下气:“都尉,前方出现一股骑兵,马上要过大明山境!”
都尉当即叫道:“全体都有,引弓备战!到底是什么人马,能看得清吗?”
斥候道:“雨太大了,实在看不清服制……但瞧着像在追什么人。”
都尉登城眺望,卫兵忙将灯笼打过来,模糊看得一支队伍如同长蛇,黑黢黢越过山岭,向边境直冲而来。
一道闪电打落,将漆黑世界照亮一瞬。都尉得以看明,的确有一人策马狂奔在前,马蹄在金河畔骤然止住。
下一刻,那马向前一跃,投入水中!
卫兵已倒抽冷气:“他要渡河?这么大的雨,他不要命了!”
擅越边界者格杀勿论,更别说这样暴雨夜强行渡河。就算他甩开追兵挣得一线生机,叫虎贲卫缉拿仍然难逃一死。
竟能毫无犹豫至此?
过了金河,就算进入南秦境内。在那人投水之后,一众骑兵在岸边止步,纷纷开弓放箭,却不敢以身效仿,往前再踏一步。
此处临近试刀口,地势陡峭,金河汹涌,更别说是雨夜强渡。闪电乍亮乍灭,大雨忽明忽暗,浪花拍击之处足以将人打做齑粉。在都尉以为那人被河水吞没时,哨兵尖声叫道:“头儿,他上岸了!”
都尉瞪大眼睛,有些不可置信。
果真如此,那马蜷缩着拱上河岸,像一团火焰的灰烬。片刻后,一道马鸣贯穿长夜,那人重新振缰,向城门直冲而来!
追兵已退,他为什么还要上前?
在轰隆轰隆的大雨声后,都尉似乎听到那人的叫喊,立即吩咐:“鸣镝!”
城头当即有一箭飞出,一声锐响划破雨幕,以此警告来者止步。那人马依旧狂奔上前,毫无退步之态。
都尉喝到:“二箭示警!”
这一箭由军中善射者所放,正中马蹄之下,马上人身形一顿时都尉以为他畏之退步,紧接着他跳下马背,飞身跑向城门!
又一队卫兵赶上城头,抱拳叫道:“头儿,他在擂门!”
都尉站回雨棚,把剑拔出来,边道:“三箭预备!听听他在喊什么?”
卫兵侧耳听一会,有些不确信,和同伴面面相觑,“他……”
“支吾什么,说!”
“像……像是梁太子,都尉,他说他是梁太子!”
都尉大吃一惊,快步走到女墙前。他听到拳头拍打城门的砰砰震动,还有那穿透雨幕的颤声嘶喊:
“梁皇太子萧玠,求见南秦大公!”
***
萧玠站在雨里,浑身哆嗦。那匹黑马依在他身边,也瑟瑟发抖。
夜开城门须得君主手令,谁都破不了这个例。
他得等。
但这个时辰,阿耶应当睡了。如果不知道他来怎么办,如果消息被拦在宫外怎么办?
萧玠年幼时就明白,南秦朝堂不欢迎甚至痛恨自己。今夜这样送上门来,先找到他的会是阿耶的亲信,还是朝臣的暗箭?
……或许不用暗箭,再淋一夜,他也没命等到阿耶。
真的有点儿冷了。
萧玠搓了把脸,雨水仍灌满眼眶,如同泪水奔流而下。他睁不开眼睛,将那匹黑马抱在怀里。马后腿跪地,鬃毛纠结,靠在他怀中不住打颤。
如果有人要杀他,能不能放过这匹马?这是他的恩人,无数次救了他的命……别下雨了,马也要受不住了。
萧玠感觉意识有些模糊,雨声渐渐远去,似乎飘向天边。天边传来隆隆之声,应当是雷声,但那雷声好实在,又像城门打开的声音。
还有马蹄声。
萧玠撑住身体擦了把脸,眼前,城门訇然洞开,无数火把高举燃透黑夜。带甲骑队分作两列,从城门里飞驰而出。
是真的,还是幻觉?
萧玠有些不确信,往前挪动脚步。暴雨劈头盖脸砸落,他拂不尽打不开。
在火炬照亮的金黄夜里,一匹黑马直直刺出。一个红衣人跳下马背,冲萧玠跑来。
那人掀下自己身上大氅将萧玠牢牢裹住,边往旁叫道:“伞呢?怎么不给殿下打伞!——血……怎么还有血?受伤了哪里伤了?孩子,好孩子……阿玠你别吓我……阿玠!”
萧玠只愣愣看着他的脸。
是他吗?
十年不见,他还能这么一眼认出自己吗?
不是梦吗?
萧玠感觉脸上一冰,挪动视线,看到一只虎头扳指,正和一只手掌一起停在脸侧。
他在摸自己的脸。
切实的,有温度有触觉的。真的。
萧玠再次把目光投向那张脸,那张他阔别十年、梦想十年、日思夜盼十年的脸。
他老了,但还像当年。
萧玠嘴唇剧烈颤抖起来。
开口之前,他砰一声跪在雨里,抱住秦灼双腿,终于放声大哭。
注:
本题“生当复来归”,取自汉苏武《留别妻》。
包奉皇这一大盘饺子的初衷就是为了这一章父子重见的这口醋。
私心所致,“生当复来归”和“死当长相思”都给了阿玠和阿灼,虽说与夫妻之别情感不同,但这种情感的浓度还是异曲同工。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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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2章 第 72 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