展昭回到筱悠别院时,日头已然偏西。他没有像往常一样在院中停留,而是径直走向书房。轩辕天一正坐在窗边看书,夕阳的余晖为她周身镀上了一层暖金色的光晕,显得静谧而悠远。
听到脚步声,她抬起头,看到展昭站在门口,脸色有些异样的苍白,眼神复杂,带着一种她从未见过的、混合了震惊、迷茫和寻求答案的迫切。
她放下书卷,平静地看着他,仿佛早已预料到这一刻的到来。
“你看到了。”不是疑问,而是陈述。她的声音依旧平淡,却仿佛带着看透一切的了然。
展昭走到她面前,从怀中取出那枚贴身佩戴的玉佩,指尖因用力而微微泛白。他深吸一口气,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这枚玉佩……静安宫那幅画像……天一,你告诉我,我母亲……她是不是……静妃?”
轩辕天一的目光落在那枚温润的玉佩上,又缓缓移回到展昭脸上,没有回避,没有闪烁,只有一片沉静的坦然。“是。”
虽然心中已有答案,但亲耳听到她肯定的回复,展昭还是感到一阵巨大的冲击,仿佛有什么东西在胸腔里碎裂又重组。他闭了闭眼,稳住有些紊乱的气息,继续问道:“陛下……他一直都知道?还有八贤王?”
“都知道。”轩辕天一站起身,走到他面前,目光与他平视,“祯在先皇过世后一直寻找你的下落,只是不知当年静妃所怀的是男是女,颇费了一番心思,在他登基那年才确定了你的身份,这么多年也一直关注着你。八贤王是后来察觉的。他们选择沉默,是认为‘展昭’这个身份,比一个流落民间的皇子身份,更适合你,也能更好地保护你。”
“保护我……”展昭低声重复,脑海中闪过赵祯看似随意却暗含深意的维护,八贤王看到玉佩时那复杂难言的眼神。原来,这份他曾经以为的知遇之恩和长辈关爱之下,还隐藏着这样一层沉重而无奈的血缘羁绊。
“当年静妃娘娘受安郡王案牵连,处境艰难。先帝默许她假死离宫,生下你后隐居江南,是为了保全你们母子。”轩辕天一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入展昭耳中,“你母亲从未告诉过你身世,是希望你能远离宫廷纷争,平安顺遂地过完一生。这枚玉佩,是她留给你唯一的念想,也是你身份的唯一凭证。”
真相如同剥茧抽丝,一层层展现在他面前。母亲温婉而哀愁的面容,幼时在江南看似平静却隐约透着不寻常的生活,那些被刻意模糊的过往……此刻都有了答案。
一股难以言喻的情绪涌上心头,有对母亲一生坎坷的心疼,有对那段被掩盖历史的感慨,更有一种突如其来的、沉重的身份认同的冲击。他不再是单纯的南侠展昭,开封府护卫展昭,他的血脉与那座金碧辉煌的宫殿,与这大宋江山,紧密相连。
他看着轩辕天一,问出了最后一个,也是盘旋在他心头许久的问题:“你……是从一开始就知道?”
轩辕天一没有否认:“当年是我和祯一同寻找的你。”
原来如此。展昭恍然。所以从一开始,她对他的关注、救治、乃至后来的种种维护,都并非无缘无故。这个认知让他心中掠过一丝复杂的滋味,但很快便被更深的了然的取代。无论起因如何,他们之间后来的相知相惜,并肩同行,都是真实不虚的。
他沉默了片刻,将所有翻腾的情绪缓缓压下,再抬起头时,眼神已恢复了惯有的清明与坚定,只是那深处,多了几分历经波澜后的沉淀。“我明白了。多谢你……告诉我这些。”
他没有质问,没有怨怼,只是平静地接受了这个颠覆了他过往认知的真相。这份心性和定力,让轩辕天一眼中闪过一丝几不可察的赞赏。
展昭没有再说什么,对她微微颔首,便转身离开了书房。他需要时间,独自消化这一切。
待展昭离开后,一道白色的身影如同鬼魅般出现在窗边。冷莫言倚着窗框,看着展昭离去的方向,挑了挑眉,语气带着惯有的戏谑:“你就这么告诉他了?不怕他承受不住,或者……心生怨怼?”
轩辕天一走到桌边,为自己倒了杯已经微凉的茶,神色淡然:“难不成真能瞒他一辈子?他比我们以为的要聪明,也更要坚强。有些担子,既然注定要落在他肩上,早些知道,比猝不及防要好。”她顿了顿,看向窗外暮色渐沉的天空,“何况,他是展昭。”
冷莫言嗤笑一声,摇了摇头,却没再说什么。他明白轩辕天一的意思。那个看似温润如玉的年轻人,骨子里有着超乎常人的韧性和担当。真相或许沉重,但压不垮他。
展昭离开了筱悠别院,径直去了白玉堂在汴京的落脚处——一家他常去的酒馆后院的独立小厢房。
白玉堂刚回来不久,正翘着脚优哉游哉地品着小酒,见展昭推门进来,脸色不太对劲,不由得放下酒杯:“猫儿?你这是怎么了?”他敏锐地察觉到展昭情绪异常。
展昭没说话,走到桌边,拿起酒壶,也不用杯,直接对着壶嘴仰头灌了一大口。辛辣的液体划过喉咙,带来一丝灼痛感,却奇异地让他纷乱的心绪稍稍平复。
“喂!你慢点喝!这酒烈着呢!”白玉堂被他这架势吓了一跳。
展昭放下酒壶,长长吐出一口带着酒气的浊息,在白玉堂对面坐下,目光有些空茫地望着窗外渐浓的夜色。
“白兄,”他开口,声音有些低哑,“我……或许并非你我所知的展昭。”
白玉堂闻言,收起了玩笑之色,坐直身体:“什么意思?说清楚点。”
展昭没有看他,仿佛在自言自语,又像是在对唯一可以倾诉的挚友剖白心迹:“我母亲……她是前朝的妃嫔,静妃。”
白玉堂手中的酒杯“啪”地一声掉在桌上,酒液四溅。他瞪大了眼睛,难以置信地看着展昭:“你……你说什么?静妃?你是说……你是……皇子?!”这消息太过震撼,连一向玩世不恭的白玉堂都结巴起来。
展昭苦涩地笑了笑,将宫中所见,以及轩辕天一告知的真相,缓缓道来。他没有隐瞒,包括赵祯和八贤王早已知情却选择隐瞒的事实。
白玉堂听得目瞪口呆,半晌才消化完这惊天秘闻。他猛地一拍桌子:“好家伙!猫儿你这来头可真不小!怪不得皇上对你……等等!”他忽然想到什么,脸色变得有些古怪,看向展昭的眼神带了点小心翼翼的试探,“那……天一她……她是不是早就知道?”
展昭点了点头,又拿起酒壶喝了一口,语气带着一种复杂的平静:“她知道。当年是她和皇上一起寻找的我。”
白玉堂皱起了眉头,语气有些愤愤不平:“所以她当初救你,对你另眼相看,难道是因为……”他没把话说完,但意思很明显。
展昭却摇了摇头,打断了他的话:“白兄,起初或许有此原因。但……”他顿了顿,眼前闪过与轩辕天一幕幕相处的画面,从最初的疏离到后来的信任,从并肩作战到红绡帐暖,她的维护,她的理解,她看似淡然实则深沉的关切,“但她待我,绝非仅因身份。若她只将我视为陛下之弟,或静妃之子,以她的性子,大可不必如此。”
他抬起头,看向白玉堂,眼神清澈而肯定:“她若无意,纵有圣旨,也难令她屈就。她既应下婚事,日常相处,生死与共,皆是真心。我展昭虽非聪慧过人,但真心假意,还分得清。”
他自嘲地笑了笑:“若是以往的我,心高气傲,或许会钻了牛角尖,认为她是将我当作了皇上的替身。但如今……我不会了。我知道,她是将我展昭,真真切切放在了心上。”
这番话他说得缓慢而清晰,像是在说服白玉堂,更是在梳理和坚定自己的心。得知身世的冲击固然巨大,但并未动摇他对轩辕天一的信任和感情。相反,在理清这层关系后,他更加确定,他们之间的情谊,超越了一切外在的身份和因果。
白玉堂看着他认真的神情,愣了片刻,随即咧嘴一笑,重重拍了拍他的肩膀:“行啊猫儿!够通透!是五爷我想岔了!来来来,喝酒!管他什么皇子不皇子,在五爷我这里,你就是展昭,是我白玉堂的兄弟!今天这酒,就当是给你……呃,庆祝你找到根了?”他一时也想不出合适的词,干脆又给展昭满上。
展昭看着白玉堂那依旧爽朗、毫无芥蒂的笑容,心中最后一丝阴霾也散去了。他接过酒杯,与白玉堂重重一碰:“好兄弟!”
这一夜,两个好友在小小的厢房里,就着简单的酒菜,说了很多话。展昭将压在心头的身世之秘倾诉出来,感觉轻松了许多。白玉堂则插科打诨,时而感慨,时而骂娘,用他独特的方式安慰和支持着兄弟。
酒至半酣,展昭望着窗外皎洁的明月,心中已然一片澄明。身世之谜揭开,并未改变他的本质。他依然是展昭,是开封府的护卫,是白玉堂的兄弟,是轩辕天一的夫君。这份血脉带来的责任,他会承担,但他绝不会因此迷失自我。
前路或许会更加复杂,安郡王余孽、虎视眈眈的辽国、乃至朝中可能存在的暗流……但他无所畏惧。
“白兄,”展昭端起酒杯,目光坚定如磐石,“无论我是谁,该做的事,一样都不会少。”
白玉堂与他碰杯,笑容张扬:“这才对嘛!管他牛鬼蛇神,来一个,咱们揍一个!干!”
月光如水,洒在两人身上,也洒在远处筱悠别院那盏始终为他亮着的灯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