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骨 第46章 千里孤坟

日军的扫荡部队终于像潮水般退去，留下的是满目疮痍的山河。

第三卷《血沃千里》第十三章

顾铁山和沈兰君带着幸存下来的战士们，行走在曾经熟悉的山林间。空气中弥漫着挥之不去的血腥和焦糊味。原本郁郁葱葱的树林，如今到处都是炮火燎过的黑色伤痕，断枝残桩触目惊心。

溪水边，倒伏着百姓的尸体，妇女、老人、孩子……他们来不及逃走，就被鬼子的刺刀和机枪夺去了生命。山坳里，散落着抗联战士的遗体，有的保持着射击的姿势，有的和鬼子扭打在一起，至死不分。很多遗体已经被野兽啃食，面目全非。

没有人说话，只有沉重的脚步声和偶尔压抑不住的啜泣。他们开始默默地收殓。没有棺材，甚至没有足够的裹尸布。只能用刺刀和手，在冻得坚硬的土地上，艰难地挖掘着一个个浅坑。

找到了耿大山。他的遗体几乎无法辨认，只能从那破碎的军装和身边那支被炸弯的步枪确认身份。顾铁山亲手将他一块块拼凑起来，用缴获的日军雨衣仔细包裹，放入坑中。他想起耿大山憨厚的笑容，想起他临终的托付，喉咙像是被什么东西死死堵住。

赵小栓被安葬在耿大山旁边。这个机灵勇敢的年轻人，最终以最壮烈的方式证明了他的忠诚。沈兰君将一束在岩石缝里找到的、耐寒的干枯野菊，放在了他的坟头。

一抔抔黄土落下，掩盖了战友的容颜。一座座新坟，在山坡上依次排开，像一列列沉默的士兵，依旧坚守着这片土地。

“弟兄们，睡吧。”顾铁山的声音沙哑得厉害，“你们的血不会白流。只要还有一个中国人在，鬼子就休想安安稳稳地占我们的家，亡我们的国！”

沈兰君紧紧握住他的手，泪水无声滑落。她看着这千里孤坟，心如刀割。这不仅仅是战友的牺牲，更是中华民族深重苦难的缩影。黑土地，真的被鲜血浸透了，沃野千里，皆是坟场。

短暂的休整期，指挥部里进行的是一场没有硝烟的战争复盘。

“苏联方面的联络员表示，他们正在经历‘伟大的卫国战争’，战略重心在欧洲，远东的物资援助……需要‘克服困难’。”负责对外联络的同志语气沉重。这意味着，最依赖的外部通道变得极不可靠，药品、武器弹药的补充将更加艰难。

与此同时，各方势力也如同闻到气味的鲨鱼，开始游弋。

土匪“镇三江”派来了一个獐头鼠目的使者，话里话外暗示抗联如今势弱，不如接受日军的“改编”，他可以做中间人，被杨政委严词拒绝后，悻悻而去。显然，他已暗中倒向了日本人。

另一股以“草上飞”为首的土匪则表现得暧昧许多。他亲自来访，带着几张兽皮作为礼物，大谈“江湖义气”，表示愿意“合作”，共同“发财”。但他眼神闪烁，提出的合作方式无非是想利用抗联的情报打击其他小股土匪或者抢掠商队，壮大自己，对真正的抗日行动避而不谈。

“这些墙头草，靠不住。”顾铁山一针见血，“‘镇三江’是明狼，‘草上飞’是暗狐。可以利用他们之间的矛盾，但不能寄予任何希望。”

更微妙的是伪满政权内部。通过王德贵和其他内线传来的消息，日军此次扫荡的残酷，尤其是对普通中国百姓的屠杀，让许多伪官员也感到唇亡齿寒。竹下弘毅的“怀柔”面具被撕下，鬼冢一郎的纯粹武力镇压又让统治成本急剧升高。伪系统内部离心倾向加剧，但大多数人仍在恐惧中观望，不敢轻易表态。

局面变得异常复杂。敌人不仅仅是明面上的日军，还有暗中的特务、摇摆的土匪、暧昧的“友邦”和充满变数的伪政权。每一步都如履薄冰，需要极高的政治智慧和斗争策略。

新补充进来的几十个新兵，站在操练场上，脸上还带着失去亲人的悲恸和投身复仇的决绝。他们大多年轻，有些甚至还是少年，但眼神中的火焰，与老兵们一般无二。顾铁山看着他们，仿佛看到了当年的自己，看到了耿大山、赵小栓的影子。

他和沈兰君再次登上那座安葬着战友的山岗。寒风掠过坟头的枯草，发出呜咽般的声音。远山如黛，林海苍茫，暂时没有了枪炮声的土地，显得空旷而寂寥。

“暂时的。”顾铁山轻声说，更像是对自己和身边的爱人说，“鬼子在舔伤口，也在调兵遣将。更大的风暴，在酝酿之中。我们不能等风暴再来时才找躲雨的地方。”

沈兰君依偎着他，她的目光超越了眼前的群山：“我们需要新的根。不能只依靠这片被反复扫荡的山区了。铁山，我感觉，新的阶段要开始了。”

她的预感很快得到了证实。杨政委召集了所有支队级以上干部会议。煤油灯下，杨政委的神色严肃而激昂。

“同志们！”他展开一份电文（通过秘密渠道辗转送来），“上级指示我们，必须跳出目前的被动局面！敌人用‘铁壁合围’对付我们的根据地，我们就用‘敌进我进’来回应他！”

他的手指重重地点在地图上那片代表平原和城镇的区域：“向敌人统治的心脏地带挺进！向北满平原，向城市周边的矿区、铁路线，向一切敌人认为绝对安全的地方挺进！在那里建立新的游击区，发动群众，扩大武装！要把抗日的烽火，烧到关东军的司令部大门口去！”

会场先是一阵寂静，随即爆发出低沉的、充满力量的议论声。这是一个大胆至极，也危险至极的战略转向。意味着离开熟悉的山区，进入无险可守的平原，面对更严密的保甲制度、更发达的交通网、更多的日伪军据点。

顾铁山与沈兰君对视一眼，两人眼中没有丝毫畏惧，只有如释重负和跃跃欲试的决然。他们知道，这才是正确的道路，是绝境中唯一的生机，也是给予敌人最沉重打击的方式。

风，从山岗上呼啸而过，卷起千层雪，拂过万千孤坟，带着英魂的嘱托与未竟的理想，吹向远方那片更加广阔、更加艰险的天地。

新的征程，开始了。